黃尊素冷然道“你們可以等我回來,朝廷欽犯都沒那么快問斬的,哪里就等不得了”
鄭海珠堅決地搖頭“等不得。人命案子,多少蛛絲馬跡一旦抓住就要火速追查、偵測、問訊、取供詞。縣尊有權卻不像能用得好的樣子,劉公公權更大,而且愿意用于解開疑點上,我們草民為什么不可以去求他事實證明,他過問之下,真兇恰恰被成串地捉出來了,自始至終上海縣縣令和公差們也都跟著,劉公公并沒有讓他們靠邊站。事急從權,終破疑案,這八個字在黃老爺看來就那么不堪嗎”
“堪,堪”黃尊素一時被鄭海珠嗆得無法,只冷笑道,“鄭姑娘真是可堪大用,還給劉公公獻了一出戲,街頭巷尾地要唱起來。”
鄭海珠針鋒相對“鄉下誰家生了兒子,還要搭臺唱三天堂會呢。劉公公救下一命,苦主難道不能感謝他嗎張家大公子寫戲本子寫得比湯顯祖還好,家里又寬裕,他怎么就不能請個戲班子唱唱這個案子呢哦對了,我也幫了大忙,所以他們兄弟也謝了我,給我們書院一大筆錢。這錢,我拿得安心,而且開心,因為我能用這錢讓貧苦孩子們學點本事。黃老爺,整樁事從頭到尾,我能想到讓你大動肝火的唯一原由,乃因劉公公他是位內官。所以,你就是對人不對事而已。”
“你”
黃尊素頭一回發現這姑娘如此牙尖嘴利、分寸全無,不想再奉陪,正要拂袖進門,卻見一個小身影,由遠及近。
原來是巷口豆腐店老板的女兒,和黃宗羲差不多年紀的小茹。
小茹比捧豆腐還小心地捧著一張宣紙,盯著上頭密密麻麻的字跡看,故而走到黃家門口才抬頭。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茹剛會走路沒多久,就幫著父母打理豆腐攤子了,性子開朗,不怵成年人,更何況是對他家一直和和氣氣的黃老爺。
小茹遂恭恭敬敬地朝黃尊素鞠個躬,細聲細氣道“黃老爺安康。”
黃尊素前一刻還在與鄭海珠劍拔弩張,此際面對可愛的小鄰居,神色還沒松弛得那么迅速,口吻已和悅下來“小茹,宗曦在屋里,你去找他吧。”
小茹甜甜一笑“回老爺的話,我是來找奶奶的,這是奶奶讓我寫的字,紙和筆墨也都是奶奶賞的。”
黃尊素一愣,略帶疑惑地打量那宣紙和墨跡。
“爹爹。”
黃宗羲快步從院內走出來,先向鄭海珠行了個禮,才對父親解釋道“母親這些時日,常讓街坊的女娃來家中,她鋪紙研磨,教她們寫字。”
小小的孩童說到此處,又停下來看了看鄭海珠,稍稍踟躕,終于鼓起勇氣繼續道“母親想到要去鄭姑娘的書院授課,十分歡喜,就說要趁著那邊還沒開門,先預備起來,給小茹她們試著教幾堂書法,免得到時候,在鄭姑娘那里,教,教不好”
鄭海珠聞言,心頭猛地一酸,方才與黃尊素辯論的斗志,驀然轉成了充盈胸腔的悲嘆。
縱然眼前這個黃尊素,敢于揭露科場舞弊,敢于直面為非作歹的青皮打手甚至悍匪,是正史野史都蓋章的清流人物、天啟年間七君子,又怎樣呢
在這個時代里,即便是在黃尊素這樣已算得禮儀體面、夫妻恩愛的家庭,即便在閨中時也受過上乘教育的嫡妻姚氏,也仍然生活在夫權的籠罩下。
鄭海珠沒有興趣在黃宅門口繼續逗留了,雖然她不會就這樣放棄姚氏,但不是現在此刻馬上非得完成對黃尊素的啟蒙。
“黃老爺,你們東林派領袖顧公寫過,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如果國事陷于派別斗爭,家事成了囚禁自由,天下事豈不一塌糊涂這樣的關心,真的非常讓人糟心。告辭。”
江南的初冬潮濕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