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天色愈暗,愈顯得存心殿中流光溢彩,恍若天宮盛景。
鄭海珠身上的錦繡提花比甲和織金馬面裙,放在膏腴之地的江南富庶人家來看,肯定算得高級成衣。
但到了這魯王府的夜宴之上,被那些“一鬟簪去五百金、紅羅銀貂幾千銀”的皇室女眷一襯,也就只能算“不寒磣”而已。
但這不重要。
起于草根的女商人,能讓這些寄生蟲一樣的貴胄婦人們屈尊看上一眼,靠的肯定不是幾件好衣服、幾個名牌包。
朱以派的嫡妻郭氏,引著鄭海珠與幾位郡王夫人和郡君見面。
郭氏一句“這位是給蘇州織造劉公公辦事的鄭姑娘”,立竿見影。
魯藩貴女們都十分懂事地收起了片刻前那張問號臉,夸些“年輕有為、才貌雙全”之類的場面話。
拿了鄭海珠恭敬奉上的刺繡抹額、回到靠近王座的貴賓位子后,這些貴女們當然也會忍不住三三兩兩地小聲議論。
“是那太監的侄女或者外甥女吧”
“我看像宮外的妻妾,如今不少太監在宮外都有府邸。”
“不會不會,一個婦人出來拋頭露面跑買賣,多丟自家男人的顏面,就算是太監,也受不了吧。”
“嘻嘻,還是郡夫人說得對,應該就是侄女之類,估摸著是個小寡婦,也不準備再嫁了。”
“還有一種,就是未嫁失貞的,已然不潔,在戲本子里都不會有人要,左右說不上婆家,干脆出來掙些銀錢傍身。”
“呀,叫你這般一說,我都想將這抹額丟了,多臟呀平素里我讀那些傳奇,若看到女子失貞不潔,都要棄書的。”
“郡君大可不必,令尊最恨倭人,每每提及都破口大罵彼等當年犯我登州,但聽說令尊前月花費千金,買來一把倭匠打制的長刀把玩。”
“就是就是,扔了做甚,你們看,這抹額上的海棠花,絲線辟得多細,還有這針法,咱們沒見過。”
這一頭,貴婦們在繪聲繪色地編排完平民女子的來歷,終于開始研究起女紅來,那一頭,郭氏正將鄭海珠往存心殿外送。
一面走,一面低聲道“你今日這脂粉涂得,連我都差點認不出來。方才幾位郡夫人也在笑話你妝容俗氣,都看不出本來面目。”
鄭海珠抿嘴“那我就放心了。巴不得貴人們覺著,這臉,連親爹親媽都不認得了。”
但她很快恢復了嚴肅的表情“我家吳掌柜混在殿下的侍衛里,戴著帽盔,歹人自然認不出來。我畢竟在殿外與張長史坐在一處,王府一司八所的排場里,只我一個婦人,天色再暗,也總是顯眼。”
郭氏道“其實你扮作我的侍女,就能隱于殿中。”
鄭海珠道“我已親眼見過那些疑為聞香教的炭戶,若今夜興風作浪的真是他們,且用的真是小殿下猜測的法子,我在外頭,比在里頭,能辨別得清楚,早幾息報警,也是好的。”
郭氏面上沒有夸張動容,心里已然暗自贊許。
她雖也生在山東,卻與出身書香門第的魯王妃孟氏不同,乃是前些年調往云南平叛的武將之女,萬歷帝為表嘉賞,將她許婚給魯藩宗室里最耀眼的年輕人。
如此將門虎女,與身后那群吃著祖蔭賣弄風雅、實則庸俗無用的貴婦之間,實則有心理上的鴻溝。
郭氏平素常勸朱以派經營田莊鹿苑、換來銀錢施粥濟貧,正因在她看來,這樣的事做得越多,就越能淡化她自哂也成了宗藩蛀蟲一員的郁郁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