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俺娘用的,俺留著這個,就覺得俺娘還在,正手把手地教俺。”
鄭海珠心頭勐地一揪,花二卻沒像方才那個遼民同胞似地嚎啕,而是看看周圍,指著一個少年道“他還帶著風箏拐子呢,他爹可會做風箏了。”
那少年沒有急于表現的作派,只憨乎乎地望著花二,腰間麻繩上,果然系著一只纏繞風箏線的木杠子。
鄭海珠沖花二道“回頭紡織機從松江運過來,你就把你娘的這個滾筒裝上,一定好使。”
花二用力地點點頭。
鄭海珠走回人群正前方,朗聲道“各位鄉親,我從前在遼東呆過,撫順打韃子的大鐵炮,就是我們運過去的。我大明百姓在韃子手里吃過的苦,我當然清楚。現下,我還沒本事端了后金的老巢,只能和吳先生商量著,多拉些鄉親出火坑。咱們在這里好好過日子,把香火續下去。”
眾遼民紛紛拱手拜謝,“女菩薩大恩”之類的話此起彼伏。
鄭海珠沒有絲毫被山呼萬歲的飄飄然感覺。
她目光掃過那些面孔,再次確定,其中大部分壯年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與此前在碼頭見到身穿官袍的黃尊素時的眼神,不一樣。
歷來,未被逼到絕路的農民們,怕的仍是官與兵,而不會去畏懼一個只是施舍生機的婦人。
可自己招人來崇明的目的,恰恰并非停留在做慈善的層次。自己真心憫恤遼民的同時,是要在他們面前樹立權威的。
鄭海珠深知,取信于張銓、商周祚、張氏兄弟這樣的士大夫階層,自己靠的是上帝視角的見識;深交顏思齊和馬祥麟這樣的江海梟雄、沙場勐將,自己蹭的是白月光紅利或者匪窩患難的機緣;鄭芝龍、吳邦德等人與自己保持粘合度,則是因為共同創業的經歷。
但對于眼前這些來自世道最底層的農民,上述種種,都沒用。
鄭海珠越是無法像秦良玉那樣武力值爆表、能帶著他們上陣沖殺,就越要強調自己帶有官方色彩的身份,否則,招來的遼民越多,她越壓不住。
鄭海珠于是做了個手勢,請眾人噤聲,繼續說道“各位鄉親別忘了,你們能來此處屯田,乃是因為,朝廷以功臣之名待我,給了我六品敕命。松江府的通判老爺,還有此地縣里的大老爺、二老爺們,今日安置得如何妥帖,你們都看到了。既如此,我也要帶著大家伙兒,守護此地一方安寧。現下是二月頭上,正合江南的春耕時令,你們這幾日先趕著農時下地。待忙過這一陣,每戶就要出人參加操練。此處臨海,海匪鬧起來,不比韃子心軟。”
“成,成,俺們都聽女菩薩的。”前排一個看起來頗為老成的遼民,應聲道。
鄭海珠盯著他“不要叫我女菩薩,松江城里那些富貴人家出來施粥的,才是女菩薩。叫我鄭夫人。”
“哦夫人莫怪,莫怪。”那遼民摸摸腦殼,訕訕道。
人群里,少女花二與哥哥滴咕“都說了有官家的品級了,怎么還能喊女菩薩。”
花大瞅著妹妹,懵懂道“為啥不能喊那些穿官服的老爺,咱不也興喊青天么”
花二不再與哥哥多解釋,只是摩挲著手里的木頭搖柄,默默地與天上的母親說話“娘,俺和哥哥,活著到了這個這個叫啥來著,哦,叫崇明島。”
“爸爸,媽媽,你們還好嗎”
黃昏時分,鄭海珠坐在茅屋前的石頭上,舉目遙望遠處海面的壯麗晚霞,思念著自己另一個時空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