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聽那蘇州官話,約莫就是“只為一個緣字情難了、恩恩怨怨世代心頭饒”之類的惆悵呻吟畫風,她也懶得顧及禮數,舉筷將正當時令的手拆蟹粉獅子頭夾一個到碗碟中,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朱乾珬那兩個扮作小廝的貼身護衛,眼珠子立時看著就瞪大了一圈。
殿下撫琴她吃肉
拿殿下當彈琴助興的倡優了
這婦人就算是先帝身邊賢臣的后裔,殿下此番也未免太委屈了吧
朱乾珬卻一臉光風霽月的表情,從容地彈完,令戲班子退下,才慢悠悠回到飯桌邊。
“這是在下閑暇時填的詞,與那吳門四才子,自是不好比,鄭掌柜見笑了。”
鄭海珠看著他“徐公子果然念舊,選飯館,填曲詞,都是合著淮揚蘇松這般江南形勝的風物。我就大約天性涼薄些,雖生在福建漳泉,四方的碼頭跑了一陣之后,看哪里都是能討得一碗飯吃的好地方,只要,選對路子,找對人。”
朱乾珬嘴角勾了勾,心道,她在向我一點點地吐露自己的出處和淵源,還帶著盤一盤生意經的小得意,這是好兆頭哇。
她在我面前,似談興頗濃。
朱乾珬于是忽然正色道“鄭掌柜,那日在下情急之下未辨清發式,只因見你這般年輕,脫口而出的稱呼不合禮數,請掌柜見諒。現下冒昧一問,夫家可是寶號的東家”
鄭海珠佯作局促微起的樣子,忖得須臾,說道“你倒也不算喊錯,我確實未出閣,在老家縣里自梳了。梳髻之后,出來奔波江湖,各樣人事,總要方便些。”
朱乾珬釋然一笑,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卻未往撩撥試探的小道上繼續走,而是抿一口熱酒,語重心長道“鄭掌柜,在下應是癡長你幾歲,行商經年,有些話,還是要說與姑娘聽聽。”
他薄唇翻飛間,便又自自然然地將稱呼改回了“姑娘”二字。
鄭海珠似未理會此一節,目光里仍是盈盈坦誠之意“請徐公子指教。”
朱乾珬嘆口氣,盯著手中酒盞道“我們在粵海那邊,常見廣西布政司那邊逃來的漁民。桂海一帶有大貝,出產上好的珍珠。朝廷便內官過去,逼著一茬茬的漁民往海里跳,不采珠,就殺頭,妻女充為奴婢。再說我家常跑船的濠境,弗朗基人對當地的明人百姓也待如豬狗,父母官們卻熟視無睹,只因拿了弗朗基人的好處。還有,吾家走南貨進京,沿途鈔關所課稅銀,幾與貨值同價,姑娘若有貨是走運河來的,應也曉得。如此苛捐雜稅是為何”
朱乾珬說道此處,兀地將聲音放低“還不是因為,分封的藩王實在太多了,占去億萬良田,地里的出產到不了朝廷的庫房里,朝廷就拿升斗小民和我們商賈開刀。”
鄭海珠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繼而放下來。
“徐公子與我說這些,是為何”
朱乾珬誠然道“是告訴姑娘,眼中莫都是花艷蝶舞的好光景。咱們都是經商之人,自是喜歡聽吉祥話。但在下與姑娘你一見如故,只想與你講講真話。這世道,艱難哪。”
鄭海珠低頭沉默半晌,抬起雙眼道“方才在徐公子面前有些昂揚驕意,實在因為,因為怕被公子看不起。”
朱乾珬眸光閃動“姑娘在說什么哪你我都是商道中人,我為何要小瞧你不但不小瞧,徐某對你還甚為佩服,一個女子,撐起那樣頗有規模的貨棧。鄭姑娘今后若有什么難處,務必與我開口。”
鄭海珠躲開男子的直視,帶著赧然之意道“我現下就有幾分難處。”
“哦但說無妨。”
“我家一艘貨船,在臨清附近翻了,絲布撈起晾曬,品質折損先不說,關鍵是,剛接了兩個下家三千兩銀子的訂單”
朱乾珬見她欲言又止,和言問道“姑娘連退定錢的余地也沒有了”
鄭海珠為難道“定銀五百兩,的確不是小數目,但若問京中友人借一借,或許能借到。只是,此乃我商號在京的頭一筆絲布大單,實在不想下家以為我們鄭氏開張就有點霉氣、還耽誤他們再轉手。所以,我需兩千多銀子,問南直隸的同行勻貨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