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海珠回過神來,忙還禮道“是的公公,鄭氏記得天子的囑托。方才只是在想,秦將軍已然進京了”
劉太監歉然道“喲,這咱家就不知道了。”
又拱拱手“咱家還要回庫里,向夫人告辭。”
鄭海珠一面沖秦方使個眼色,一面陪著太監往外走“冒昧一問,劉公公的若愚二字,可是大智若愚的若愚”
劉太監笑道“正是。不過,大智肯定談不上,取意糊涂是福罷了。”
正說著,秦方急步回來,奉上一只書頁大小的錦袋,恭敬道“這是敝號新到的湖筆,請公公笑納。”
劉太監知曉錦袋里肯定有金銀謝禮,自自然然地接過,卻又大大方方地開了袋子,將里頭的銀元寶掏出來,還給秦方。
一面沖鄭海珠道“方才還與你這掌柜說呢,咱家偶爾得閑,喜歡寫寫字。至于這黃白之物,咱家本就是該為萬歲爺跑腿的,怎地還能在宮外頭收錢,領了夫人的心意就好。”
一個十兩的銀元寶,配得起這個職級的傳話太監的辛苦費,鄭海珠估摸著,對方不是嫌少。
她于是又作了驚喜之色道“呀,原來公公雅好書法。那劉公公可否撥冗,賜小號一幅墨寶,我讓老秦做成招牌掛上。”
“夫人說笑嘍,”劉太監擺擺手,嘴角抿著,神色卻沒有擠眉弄眼的膩味,只放低了音量道,“萬歲爺對夫人的賢能贊不絕口,夫人回頭,討個御筆,哪里又是什么難事。”
“公公指點得是。公公慢走,后頭再有上乘的湖筆從南邊過來,我派老秦給公公送去。”
“行咧,夫人留步,咱常走動著。”
劉太監的轎子消失在路口后,鄭海珠回身進屋坐了,怔怔地盯著地面。
劉若愚,擅長書法。
難道這位劉太監,才是史書上那位寫出酌中志的劉若愚
那么多年來與自己相交甚厚的劉時敏,又是誰
史載劉若愚的原名,不就叫劉時敏嗎
難道,這根本就是,兩個公公
“夫人,”花二從后院出來,稟報道,“三妮早間回來喝過姜湯,睡著。我昨日還去過馬將軍府上,秦將軍還未到。”
“今日再去問。”
戌亥之交,京城北邊的國子監中。
古清泉揉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長吁一口氣,仰面躺倒在臨時搭起的簡陋床榻上。
他對面,同樣來自錦衣衛的一個書吏,正板著臉鋪開被褥,甕聲甕氣抱怨道“翻黃冊翻得眼都瞎了,吃住還如此敷衍。這時節,半夜都要下霜了,被子薄成這般,得了傷寒怎
辦朝廷給請御醫么”
另一個冷笑道“還御醫你以為你是新科進士老兄莫發牢騷了,咱這樣的,就好比張家灣的纖繩,用的時候就拽起來,不用的時候就扔一邊,破了爛了,自有新搓出來的繩子替了。”
再一個附和道“正是。甭以為咱讀書識字,就能出人頭地、得體面了。大明的功名,才發給幾個讀書人那些有功名的、當了官的,也早把仁義禮智信丟到犄角旮旯去了,一門心思就想著巴結上頭、欺負下頭、撈足油水,什么江山社稷蒼生的,說得一套套,其實又刁又懶,連個黃冊都管不好。如今新君問起來,要校對查驗,就各衙門地拉壯丁,不就是將咱像纖夫力工那般當騾子使”
古清泉盯著天花板,幽聲道“今日我翻黃冊,看到好幾頁上有發了霉的米漿,幾位仁兄猜是為何”
嫌棄被子薄的同僚搖搖頭“不知道。”
古清泉譏誚道“是記錄時就涂上去的,為了讓庫房里的耗子來啃。啃壞了,就可以立馬上奏朝廷,說是紙張容易霉爛損壞,請求換成絹帛,如此,便可光明正大地從采買中貪一筆。”
同僚們一想,很有道理,又是一陣義憤填膺地咒罵。
古清泉看著他們在一燈如豆的昏黃光影中,扭曲的面孔,不由暗自慶幸。
幸虧自己的真實身份,與這些撲騰在腐朽帝國塵埃里的吏員們,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