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托里尼的懸崖邊,風是咸的。
它攜著愛琴海深處濕潤的鹽粒氣息,帶著太陽烘烤巖石的暖意,一陣陣拂過源稚生裸露的脖頸。
腳下,層層疊疊的白色方糖盒子般的房屋沿著陡峭的崖壁鋪展,一直延伸到那片濃得化不開、藍得令人心顫的海面。
每一座房子的圓頂,都像一塊塊精心切割的藍寶石,鑲嵌在無垠的白色畫布上,在正午的陽光下閃爍著純凈而耀眼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海水的微腥、懸崖上頑強生長的野百里香的干燥辛香,還有一種……過于明媚、過于寧靜,以至于讓源稚生恍惚間生出些許不真實感的甜。
他微微側過頭——繪梨衣就站在他身側,離懸崖邊緣只有一步之遙。她身上那件柔和的鵝黃色連衣裙被風鼓起,像一朵隨時會飄向海天的蒲公英。
繪梨衣微微仰著臉,陽光毫無保留地潑灑在她瓷白的面頰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那雙曾經只局限于小房間和游戲機里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整個地中海的藍光,純粹的驚嘆像漣漪一樣在里面一圈圈漾開。她看得太專注,小嘴無意識地微張著。
源稚生沒有出聲打擾,他只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塊沉默的礁石,目光始終溫柔地籠罩著她,仿佛這懸崖邊喧囂的風和腳下無垠的藍,都只是為了襯托這一刻她眼中的光。
這才過去多久?
從陰影籠罩著整個東京的夜之食原,到如今路明非以難以想象的方式和力量重新編織了混血種與人類世界的經緯,龍族和煉金術褪去了神秘的面紗,成為推動世界向前的齒輪之一……
時間就像指縫間的沙,無聲流逝。
他曾經以為刻骨銘心的沉重宿命,那些壓得他幾乎無法喘息的罪與罰、責任與枷鎖,竟然真的在一種更宏大的浪潮中,被沖刷、被稀釋,最終沉淀到記憶的深海,只留下一些模糊的輪廓。
而現在,他終于站在了這里,履行那個他曾經以為幾乎無法實現的承諾——帶她看看這個世界,看看它本應有的遼闊與明亮。
家族如今在軍團的技術扶持下開始進行產業轉型,以致力于能夠更好地為軍團服務——
不過這跟源稚生沒太大關系了,他已經將蛇岐八家的主事權遞交給了櫻井七海女士,執行局則交給了烏鴉和夜叉;櫻在他身后的不遠處,警戒著周圍——她執意要留在自己身邊,但源稚生不得不承認有櫻在自己確實省心很多;他只需要負責帶著繪梨衣就好,其余一切櫻都能給自己安排得妥妥當當。
繪梨衣像是被某種無聲的召喚牽引,向前小跑了幾步,來到懸崖邊緣一塊微微凸出的粗糙巖石旁。
那里,不知被多少過客的手摩挲過,石縫里塞滿了形形色色的紙條,承載著無數隱秘的心愿或簡單的到此一游。
風更大了些,吹亂了她的發梢。
她小心翼翼地從隨身的小背包里——那個印著憨態可掬小黃鴨的背包——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紙條,又拿出一支細細的熒光筆。
她背對著源稚生,微微彎下腰,在紙條上認真地書寫,肩膀的線條因為專注而繃緊。
寫完,她雙手捧著紙條,踮起腳尖,努力地、使勁地把它塞進一道深深的、幾乎看不見底的垂直石縫里。塞進去后,她還用指尖往里推了推,像是怕它被風吹跑,又像是要把這個愿望藏得更深、更安全。
做完這一切,她才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種完成重要儀式的滿足和自豪感。
她小跑著回到源稚生身邊,然后,她舉起她的小本子——雖然血脈在軍團的協助調和下,繪梨衣已經能夠正常說話,而非以前那般一張口就是極致危險的“審判”龍文;但她還是習慣性地在小本子上寫字和源稚生交流。
嶄新潔白的紙頁上,是繪梨衣用稚嫩卻認真的筆跡寫下的字:
“愿帝皇陛下和kartos武運昌隆。”
旁邊,她還用那支熒光筆畫了一柄小小的、簡潔的長劍,輔以抽象的線條代表劍上燃燒的火焰。
武運昌隆么?
源稚生微微一怔,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纏繞上心頭。
他能大概猜測出稚女將來要跟隨路明非要去的那個世界……或者說那個宇宙是怎樣的可怕模樣。
他既慶幸繪梨衣不需要去那里參戰,但他又擔憂稚女在那個宇宙征戰時會遇上什么恐怖的敵人。
那……自己的選擇是什么?
內心的復雜想法并未流露于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