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慕朝游也沒睡好,窗外的夜鸮啼鳴凄厲,她夢中被鬼追逐,迷迷糊糊驚醒了好幾次,醒來的時候心口狂跳不止。
這幾乎讓慕朝游生出一種她還在和王道容一起逃難的錯覺。
那時候她和王道容每天都露宿在曠野中,周圍全是死者的嘯叫,涼膩的陰氣濃得像化不開的夜霧。王道容倒是安之若素,行立坐臥與往常無異。
慕朝游很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適應能力還不如一個古代世家子。
彼時她跟王道容正露宿在曠野一棵巨大的樟樹下。
王道容垂著眼睫撫摸著樟樹的樹干,甚至還有余力安慰她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與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這出自于南華經中的一段話,不過現代人更耳熟能詳莊子這個名字。
說的是莊子的老朋友惠子對莊子說,他有一棵大樹,卻找不到什么用處,莊子就對他說,為什么不把它種植在虛無的鄉土,廣袤的曠野,悠閑自在地徘徊在大樹的旁邊,怡然自得地睡臥在大樹下面呢
慕朝游聽明白了王道容的暗示。
所以既然眼前的困境已經無法改變,為什么不優哉游哉享受這樣的旅程,獲得心靈上的逍遙無拘呢
已經凌晨了,再睡也睡不著了,慕朝游爬起來倒了杯水,咕嘟嘟一口氣喝干凈了,稍微洗了把臉,就準備出門上工。
沒想到今天的天氣也不好,天氣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一大早秦淮河邊泛起濃郁的晨霧。
慕朝游一邊走一邊看了好幾眼。
河面上滾著化不開的霧氣,河畔的店鋪已經陸陸續續點上了小燈,一瞬間竟讓人恍入黃泉鬼府。
因為昨夜睡得不安穩,一大早她渾身又酸又痛,很沒精神,魏沖看了好幾眼,“阿姊你沒歇息好嗎要不再歇會兒”
韓氏抬頭看她頂著一雙濃重的黑眼圈,“要不去后院趴會兒”
酒肆上午沒什么人,更別說這個天氣更沒什么客人來了。這一上午主要是幫忙備菜,也還算清閑。
慕朝游搖了搖頭,“睡不著,還是算了。”
她很疲憊,精神卻高度興奮,像熬夜灌了一大杯加濃的黑咖啡。
正打算把手上的菜抓緊切完,孰料就在這時,酒肆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悠揚的鈴聲。
一輛青布幔的馬車破開晨霧,停靠在門前。
韓氏擦了把手,納悶地探個頭看“誰啊”
魏巴剛走過去,阿笪就已經趾高氣揚地跳下了車,“你這老奴,我家主人上你家飲酒,還不快來迎接”
正說著,一道文雅溫靜的嗓音就淡淡止住了他,“阿笪,不可無禮。”
慕朝游手上沾著水,跑出去一看,正和王道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少年提著燈站在晨霧中。此時正值天將明未明之際,見他眉目如晝,尺長發披落腰側,其光可鑒。
少年平靜地將手中的燈籠交給阿笪,朝她微微頷首,攏袖為禮,容色端麗,道袍齊整。
“慕娘子,久見。”
魏家酒肆分上下兩層。
下面是大堂,上面是雅間。
阿笪一進了酒肆,就催促道“我家郎君怕黑,快把家里的燈燭都擺出來”
王道容來得突然,魏巴和韓氏都有點兒措手不及,只得遵從阿笪的吩咐,匆匆將雅間收拾出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頭霧水,搞不懂眼前這位尊貴的世家子到底想做什么。
王道容入了內,垂眸輕輕環顧了一圈廳堂內的一桌一椅,每一處角落。清平無波的視線輕輕掠過桌角的油漬與塵埃。
上一次未曾留細細留意,她如今就待在這樣的地方么
王道容上了樓,在門前停下腳步,側頭對慕朝游說“娘子,請。”
包括慕朝游在內的幾個人都怔了怔。
慕朝游猶豫了一下,跟著王道容進了雅間。
魏沖不放心也跟著想進,被魏巴一把揪住。
“阿游阿姊”
魏巴罵道“沒你的事,回去切菜去。”
室內燭火通明,大小不一的陶燈被安置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王道容褪了木屐,在青席上跪坐下來,烏發逶迤而下,他雙手擱在膝前,白襪壓在臀后,眉眼盈盈而溫靜。
“今日不請自來,實有事與娘子相商。”
慕朝游也實在沒搞明白他到底干嘛來的,“我與郎君相識一場,郎君有什么事不妨直說就是。”
王道容就點點頭,“那容便直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