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虞的口中,向云來只聽過幾次和母親相關的描述。很粗淺帶他來到王都區,丟下他走了,幾年后寄錢來,可以救他的眼睛。家里也沒有母親相關的照片,向云來并不知道,方虞記憶中的母親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周圍的一切如同水分過多的色塊,氤氳而模糊,只有母親的臉清晰,清晰得甚至有些畸形。她們的鼻子尤其突出,眼睛大得不成比例,嘴巴總是笑著,露出白牙齒。因為總是抱著方虞,也因為總是湊近年幼方虞的雙眼,孩童眼中的畸變被永恒地留在了這個海域里,烙印般刻在一模一樣的女人臉上。
再沒有更新的機會。
方虞的深層海域里,珍寶一樣留存著他最燦爛也最明亮的記憶。他人生中第一次旅行,第一次與母親、外婆長途跋涉,第一次看窗外掠過的風景,哪怕彼時視力已經開始漸漸模糊。
他坐著綠皮火車到北京求醫,秦小燈坐著綠皮火車逃離命運。沒有盡頭的列車,在他們心中應該通往幸福的站點。
向云來往前走,走啊走啊,直到看見車廂出現裂縫,黑色的風從裂開的窗景中吹進來。向云來無法前進了,方虞坐在他前方的綠色座椅上,背對著他,安靜地握著盲杖。
16歲的方虞直視前方,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明亮。
盲杖是柳川買的,兩千多塊,是打工頭一個月的工資。方虞懷疑柳川被人騙了,這東西真的有用嗎就只是一根杖子而已啊。但柳川教會了他怎么使用盲杖聯系自己,于是柳川經常會收到方虞發來的視頻一只鳥兒,一片花草,或者彈琴跳舞的半喪尸人。
握柄頂部的熒光綠是外婆涂上去的,據說這種顏色在黑夜和雨霧中也能看得清楚。方虞如果遇到困難,只要揮動盲杖,熒光綠會在黑暗或雨水里形成螢火蟲一般的亮光,別人會看到,會來幫助他的。
盲杖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武器。
最后卻成了擊倒他的兇器。
向云來坐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看虛空中星屑一樣的無數碎片。深層海域的東西正在逐漸崩解,這是個緩慢的過程。向云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海域,但他知道,這意味著方虞的意識正在逐漸消失。
他問“方虞,什么是最好的時機”
方虞“什么時機”
向云來“你跟柳川說,不能動秦小燈,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
方虞若有所思。他年紀不大,性格和行為都老成,這個自我意識更是連說話語速都慢吞吞的,聲音含糊。“我騙柳川的。他腦子不好,但只聽我的。”方虞笑著說,“我的人生里,從來就沒有什么最好的時機。”
喜歡秦小燈,是真的;不敢再靠近,是真的;為秦小燈有心儀對象而憤怒,也是真的。他咀嚼過無數復雜的人生況味,身體的殘疾在燦爛的憧憬面前一次次慘敗。他在自己的心底發起戰爭,并擅自選中永恒的獲勝方。
“柳川的海域不正常,我知道。”方虞說,“我的海域其實也不正常。我這樣怪,又這樣壞。誰會喜歡我呢”
他像一個16歲的少年人那樣發問。
在他們身后,女人們涌了過來,伸長手臂擁抱他。手臂如同繩索把他纏緊,列車正在碎裂,方虞被她們緊緊地簇擁,像人形襁褓中的嬰兒。
“你喜歡做夢嗎”他問向云來,“我很喜歡。至少夢里能看到媽媽,還有這些”他指著窗外的景色。
他的手指向哪里,哪里的模糊景色就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