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人對朱祁鈺的攻訐,深究就兩點,怪他苛待哥哥,怪他廢了侄子,說到最后也沒什么新意。畢竟人家皇帝工作搞得挺好的,也不干什么奢靡無度的事,就愛吃點野菜小魚干,實在沒什么可以噴的。
復辟后很多人就尋思從道德上攻擊一下吧,罵他享受了權力的滋味就上癮了,不顧親情,戀戀神器。
怎么說呢,就挺好笑的。
泥古不化之人認為如今朱祁鎮平安歸來了,上頭這個代理皇帝就該自覺點下來,把皇位還給太上皇。就算不是朱祁鎮,也該是朱見深,景泰把侄子廢了換自己兒子上,就是自私,就是不對。
然而哥哥做成那個樣子,景泰不放心他和他兒子簡直太正常了。誰知道朱見深登基之后會不會覺得叔叔委屈了老爹,再把老爹放出來為禍人間,朱祁鎮還朝會不會大肆報復,把得罪過他的一一收拾,又會不會深感羞憤,再次興兵
事實證明朱見深不會,他是個三觀正常的人,但朱祁鎮不出所料,確實把所有人都料理了。
戀戀權位,公器私用,徘徊不舍的人,從來都只有那一個。
日烘晴晝,滿室俱寂,于謙為天子倒了半盞溫茶:“請陛下珍重自身。”
朱祁鈺的眼睛亮得驚人:“后世未曾怪罪”
“是。”于謙躬身,“陛下萬勿自傷,青史之下唯江山不老,是非功過,千秋自知。”
與其說朱祁鈺改易太子是為權,不如說他是為了后路。景泰并不是蠢人,早在朱祁鎮還朝,他就從部分大臣的態度中嗅到了一絲不對:哪怕他宵衣旰食一心朝政,還是有那么些人認為他作為藩王登基名不正言不順。
然而事情已經做了,皇帝當了一年多了,不讓大家給哥哥開門放敵人的事也已經發生很久了,這時候退位難道就會被放過嗎
不可能的,回家等死還差不多。一旦放棄,他和他的愛臣,他的兒子,他悉心提拔的良才,做出的變更,未完的事業都會中止,甚至可能更糟。
景泰清楚知道自己不會被哥哥放過,陳勝吳廣知道舉大計亦死,那朱祁鈺又為什么要退離,為什么不能為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謀求一個善終
到這一步,換太子之舉已是一場陽謀。朱祁鎮不能殺,太上皇天然有禮法禁錮,加之當了多年皇帝,落魄仍有太后和許多舊臣在背后,但朱見深的分量并沒有那么重,不會牽一發動全身。
于是他廢。廢侄子的太子位,廢不允的皇后。只有把朱祁鈺這一脈安置在皇位上,十年百年,方有可能逃離千夫所指的局面活著是免不了被質疑了,但還有身后名。
帝業如此,既已在亂流中登上這個位子,因占不了大義被戳脊梁骨,但如果他安穩坐下去,他的兒子坐下去,藩王之身也會是正統,朱祁鈺這個名字會作為先祖名正言順下去。
天不予他,便盡人事。
朱瞻基俯下身,抱起這個被他忽視多年的孩子,想他如何不易,如何掙命,如何為一個好結局謀算,又怎樣功敗垂成,怎樣孤苦而逝。
就差那么一點運氣。
若論禮法,他們這一脈本也是清君側小宗入大宗,而祁鈺到底是他的孩子,挽狂瀾的孩子。若天命在斯,能安穩平順地做完這一切,焉知焉知不是第二個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