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是個好好先生,雖然他其實也能看得出其中緣由,卻不敢訴之于口,但他沒料到陳以勤對眼下朝局當真是失望之極,因此反而敢于直言不諱。李首輔頓時支支吾吾,半晌也沒吭個聲出來。
其實陳以勤這話說得雖然有些絕對,但大致倒是不錯,的確正是因為徐階,才導致了言路猖狂至斯。只是話說回來,后來徐階之所以去位,也與其放縱言路有著直接關系。
當初所謂“滿朝倒拱”,其實核心主力就是徐階所控制的言路,而高拱致仕后,徐階才在百官的呼聲中復出視事。這一場口水大戰以徐階大獲全勝告終,徐階由是聲望益隆。
當時的情況是徐階格外倚重言官,凡事都向他們示恩;言官也憑恃徐階如日中天的威望,愈發自我膨脹。先前驅逐高拱一事,任憑皇帝如何眷戀,最后也不得不妥協了,言官們于是越發認定今上與先帝不同,是個軟弱可欺的貨色。自此,言官們的上疏言事愈發肆無忌憚,無論公私幾乎都要與皇帝一爭。
這些爭論里頭,當然有一部分是合理的進諫,比如要求約束宦官專權任事;然而更多的卻是無關國計的雞毛蒜皮。譬如禁止皇帝去裕邸懷舊;禁止皇帝去京郊散心游玩;懷疑皇帝有公費旅游的意圖而禁止其去泰山拜祭等等,大有一股欲將皇帝圈養起來當豬喂的勢頭。甚至,連宮闈私事也要大張旗鼓地拿出來,堂而皇之地論上一論,正氣凜然地講大道理。凡此種種,搞得連脾氣好到沒話說的隆慶帝也時不時大發肝火偏偏他發完火之后卻也沒轍,只能又把氣給強行咽回去。
其實,皇帝到潛邸散散心、懷懷舊,這偌大個國家就要滅亡了嗎
純屬扯淡。
可既非如此,又何必危言聳聽
想這班掌控全國輿論和公理正義的七尺男兒、熱血好漢,放著政事諸多弊端不去關注,偏將目光聚焦于家長里短,盯緊了皇帝的私生活說三道四,這般孜孜不倦地饒舌,與里舍村婦何異偏偏還要洋洋自得,以正義之士自居,實則徒增后世之人笑耳。
而徐階對言官的偏袒,也漸漸失去原則又或者說,他對言路的各種行為本來就沒有約束的原則。
隆慶元年七月,皇帝下旨內閣,擬對科道進行考察。官員正直無私且稱職者自不會畏懼考核,這原非過分要求,但徐階卻為了保護言官而諫止了皇帝。
是的,皇帝連按例考核官員都要被首輔拒絕了
此時的皇帝,可以說是完全被以徐階為首的文官集團控制在手里,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正是這種事事都不順心,逐漸消磨了皇帝的忍耐力。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之前因為言路攻擊他最信賴倚重的師相高拱,隆慶帝本來就有些忌憚這些人;現在這些人愈發囂張,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也非要上綱上線,已經是有理要爭、無理也要攪上三分了到了這個地步,換了誰當皇帝能不討厭他們因此自然也就順帶討厭上了總是一味袒護他們的首輔徐階。
然而光討厭并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皇帝在外廷沒有倚仗,其人本身又膽小懦弱,私下發火歸發火,真出了什么事,又實在不敢與徐階去爭,只能間中批示,略表不滿就這樣,還不敢把這種不滿說得太過,生怕又被抓到把柄,被言官們強懟回來,甚至吃一頓排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