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灘碎石縫里散落著古怪的弧形鐵片,司馬懿俯身拾起,指腹撫過鋸齒狀邊緣——這是漢軍新型鉤鑲的殘件。
三日前那場伏擊戰的畫面驟然清晰:魏軍重戟劈開盾陣的剎那,這種帶倒刺的鐵器便會勾住戟桿,配合翻滾突進的刀手完成絞殺。
他瞇眼望向下游不遠處的蘆葦蕩,殘破的“漢”字旗纏在蘆葦根上,載沉載浮,無法順流而下。
旗角破損處露出金絲織就的暗紋,顯然是高級將領的認旗,明顯是郭淮伏擊張苞時漢軍所遺棄的。
“伯濟此戰,險中求勝啊。”
司馬懿的嗓音沙啞如銹刀刮骨,甲胄下的脊梁微微佝僂,卻仍強撐出魏國太傅的威儀。
郭淮按劍上前,鐵胄下的鬢角已染霜白:
“若非太傅星夜傳訊,末將豈能料定張苞必攻期梁津?只是可惜……終究讓那賊將逃回北岸。”
若是能留下張苞,那漢軍群龍無首之下,自己未必沒有機會大破這支漢軍。
聽出郭淮話里的不甘與遺憾之意,司馬懿露出笑意,搖了搖頭:
“伯濟已經做得很好了,若非你此戰嚇退了此賊……”
司馬懿轉身,指向正在渡水的大軍,“只怕吾這一次,未必能如此輕易退回南岸啊!”
他說著,凝望向南邊,對面遠處,似有隱約可見的游騎,不用想,那定然是漢軍斥候前來偵探。
河風驟起,腥咸水汽灌滿了司馬懿的袍袖。
隱有涼意的水汽,讓司馬懿劇烈咳嗽起來,讓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捂住嘴巴,但指縫間卻是滲出了血絲:
“咳咳……能逼退南軍鐵騎已是僥幸。若來的是那河東翼虎……”
言及此處,他枯瘦的手指猛然攥緊郭淮臂甲,眼底迸出劫后余生的厲色:
“關家小賊用兵,如風似火,昔年馮賊破襲并州,繞道河東,就是讓此賊做的先鋒!”
“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今日,居然又讓他們再一次得逞。
司馬懿放開了捂著嘴巴的手,忽然神經質地大笑起來,藏在袖袍里的手指已經深深掐入掌心。
笑著笑著,司馬懿渾濁的雙眼,竟是流下淚來。
眼前人馬嘶叫,大軍正在爭分奪秒地渡水,喧鬧無比,但司馬懿卻是覺得孤寂如雪。
浮橋繩索在漳水的漩渦中不斷沉浮,正如自己這么多年以來,屢抗漢軍,卻又不得不屢屢后退……
如今已是年過古稀,回想后半生,不但一事無成,碌碌虛度,更是失去了兒子,眼下又要失去河北基業。
人生何趣?!
恍惚間,他身子晃了晃,竟是似要掉下水里一般。
這時,北岸忽有號角破空。
但見數百漢騎如赤色流星掠過地平線,雖隔漳水仍能望見漢軍手中長槊寒光凜冽——張苞的反應來得比預期更快。
司馬懿瞳孔驟縮,踉蹌后退半步,直到看清那不過是疑兵虛張聲勢,方才扶著親衛站穩身形。
對面想來不過是張苞派出來騷擾的騎兵。
“太傅……”郭淮欲言又止。
他清楚看到司馬太傅藏在袖中的手正在輕微地抽搐。
司馬懿卻已恢復平靜,撣去錦袍沾染的草屑:
“即刻傳令全軍,多樹旌旗、廣布營灶,要讓對岸以為我十大軍盡在此處。”
他指向西南鄴城方向,冷笑混著咳血:“讓那張家小賊把河東翼虎喚至這里,鄴城的糧草早該毀盡……”
至于張苞的騷擾,司馬懿已經沒有精力去管了。
這一次能安全渡回南岸,除了險中求勝,也帶了極大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