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楊渭元派人來找徐銳,說是有事與他商議。
自打大軍進入嶺東城,楊渭元還沒和徐銳說過話,徐銳估計他一定有什么大事需要處理,再加上自己也忙得不可開交,便沒有去主動找他,此時正好也想跟他聊聊心事。
經過上次那番推心置腹的深談之后,徐銳已經漸漸從內心深處接納了這個義父,從他身上,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孤兒第一次品嘗到了父愛的滋味。
徐銳就像沙漠中的小苗,貪婪地吮吸著難得的甘露,深怕過了這個時節便再難得到滋養。
他穿過親衛營的崗哨,來到那間被燒了后院的縣衙,這里現在是北武衛的中軍所在。
楊渭元就坐在昔日嶺東縣令侯榮的書房,握著一只毛筆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什么,見徐銳推門進來,便將筆擱下,指著桌案前的椅子說道:“坐。”
接著又拿起碳爐上的鐵壺,為徐銳倒了一杯熱茶:“天氣轉涼了,眼看著今年的第一場雪就要下來,也不知道咱們能不能趕在下雪之前回到北方。”
徐銳接過茶碗,輕輕呡了一口,苦澀的茶湯流過喉嚨,齒頰回甘,好不暢快。
“再有兩日,等那三千人馬一到,咱們立刻殺進北齊借道返回大魏,要是天公作美,說不定還能回家看雪。”
楊渭元笑道:“你這小子,總是這般樂觀,如若那三千人馬路上出了差池,沒能按時趕到呢?”
徐銳臉色一肅,沉聲道:“那便留下一支斥候與之聯絡,大軍主力立刻動身,決不能被拖在此地。”
楊渭元深深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徐銳忙道:“義父,大軍雖然暫時脫離險境,但仍危機重重,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婦人之仁,否則前功盡棄。”
楊渭元嘆了口氣:“道理義父當然知曉,就是實在不愿看到我大魏兒郎葬身南國,這一仗已經死了太多人了。”
徐銳微微一愣,從言語之間,他敏銳地察覺今日的楊渭元似乎有些多愁善感,意興闌珊的意味。
在他看來,楊渭元雖算不得什么奇才,但歷來處變不驚,穩如泰山,如今天這般毫不掩飾地放縱情緒還是第一次見,難道是出了什么事?
“來來來,咱們今天不聊軍事,說點別的。”
正想著,楊渭元突然端起茶杯扯開了話題。
徐銳心中一突,那種不安的感覺更濃了幾分。
“義父想說什么?”
徐銳問到。
楊渭元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說道:“人在少年時,血氣方剛,遇事總想快意恩仇,難免行差踏錯,等到反應過來卻是悔之晚矣,這便是成長的代價。
而男兒的成長代價更大,大到難以承受,因為一旦行差踏錯,再想浪子回頭往往不為世人所容,重回正道何其艱難啊。”
他這莫名其妙的一通感慨說得情真意切,卻聽得徐銳后背發涼。
徐銳記得在沂水城下時,楊渭元曾對他說過一句話。
“手段花樣皆是小道,大丈夫自當有大氣魄,守得住底線才能長久,切不可為求捷徑而自毀前程!”
當時他便很奇怪,楊渭元為何會突然發下這種感慨,后來徐銳發現北武衛中有個級別很高的暗棋奸細,很可能就是楊渭元本人,便認為暗棋的身份就是他有感而發的出處。
而如今這個暗棋奸細仍未浮出水面,楊渭元又再度感慨,而且這一次的感慨更加明顯,也更加露骨。
聯想到這一路上暗棋并未發揮應有的作用,再解讀這句話時,徐銳的第一個想法便是楊渭元就是那顆暗棋奸細,他想浪子回頭,這一路才偃旗息鼓,可到了大軍即將北返的關鍵時刻,他大概受到了不小的壓力甚至是威脅,這才拿不定主意,心生感慨。
所謂成長,所謂行差踏錯,所謂浪子回頭不為世人所容,說得不正是這個嗎?
這個推斷看似天衣無縫,可仔細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對,如果楊渭元真是暗棋中的一員,武陵王應該會率先吃掉北武衛才對。
有暗棋作為主帥,里應外合之下北武衛絕對是三十萬魏軍精銳中最容易處理的一支,既然武陵王手中的軍隊也不充裕,那么他一定會優先解決北武衛,再騰出手來對付其他幾路人馬,可實際情況卻剛好相反。
究竟哪里出了問題?
見徐銳皺著眉頭陷入沉思,楊渭元眼中閃過一絲晦澀的欣慰之色,他突然笑了起來,又一次換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