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自己現在的狀況很奇特,四周的光線像是扭曲的線條,從窗外照射進來,又在照射進來的瞬間變成了某種綿柔又看得見的線段,那些線段像是窗簾一樣蓋在自己身上,又蓋在整個病房里,把病房變成某種光的氣泡。
時間在這里變得沒有標度尺,墻上的鐘表一會兒走得飛快,一會兒又仿佛半個世紀也不會跳一下秒針。
而護士、醫生、隔壁的病友、看望的家人,各式各樣的角色像是舞臺上唱大戲的角色,你方唱罷我方登場,仿佛按照某種既定程式走的機器人。
流水。
謝治的腦子里突然閃過這樣的詞。
展現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流水。
而那些突然變慢和突然變快的時間,就像這條記憶河流里的某種浪花。
浪花在老人的腦子里留下印象,這樣的印象就會變得時間緩慢,而在浪花無法留下擊打礁石的痕跡時,記憶的河流便會加速,一瀉千里。
突然之間,這條河流沸騰了,平靜的河流里,浪花被不斷地推高。
謝治看見病房里的光線氣泡突然破開了一個口子,在破開的那道口子里,虛無縹緲的彩色光罩變成黑色,那些如同黑色尾氣的絕望情緒從撕開的口子里擴散開來。
謝治朝那道口子望去,發現對床的病友死了。
那張床離病房的門口很近,從重癥監護室進來,第一時間就能看見。
“趙姐不好了1號床的病人沒了”
“拉去搶救室趕快”
“來不及了看到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心率和血壓都歸零了”
“家屬聯系了嗎”
“在門口呢接到電話就趕過來了”
謝治從那些擴散的黑氣里聽見護士們的交流,那些交流在黑氣的擴散中形成模糊的人像,又轉瞬間打了個旋,湮滅在虛空里。
緊接著就是高低起伏的哭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亢的嚎叫,有無法遏制的嗚咽
整個重癥監護室,瞬間被此起彼伏的哭聲所淹沒,而老人,就在這哭聲的邊緣,所有的哭聲全部經過他的耳朵,在他的心里留下痕跡。
時間又開始加速了。
進來的還是那幾個護士,但在那些護士的身邊,又跟著兩個男人。
其中的一個穿著白大褂,眼鏡整齊地戴在鼻梁上。
而另一個男人臉色焦急,眉頭緊鎖,腳步也很急躁。
“劉局,您父親的身體挺好的,再養養啊,就可以讓您接回去了”
“您要多來和他聊聊天,他這個病其實就是一個情緒的事兒,心情好了就很快就能從重癥轉到普通病房了”
“哎談錢做什么不談錢不談錢,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都是為人兒女的,能夠理解看著爹媽受苦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中午對床的事兒真的不湊巧,唉,這種事情我們也不想的,對床的老爺子昨天剛送進來,今天就”
“但是您放心,令尊和對床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最多再一個月,令尊老人家肯定能出院,絕對不會耽誤您的大事兒”
“我知道,我知道,現在出事兒對您的仕途不好,您就放一百個心,今天就是把我的腦袋擱在這兒放狠話,喉癌和淋巴癌而已,令尊再撐十年,不是問題”
不知為什么,謝治只能聽見醫生的聲音,而那個被醫生稱作“劉局”的人,不但聽不見聲音,當謝治打算撐起頭顱往“劉局”看去的時候,卻只能看到一張不斷蠕動開合的嘴,而那張嘴巴之上的部分,全部被刺眼的陽光籠罩起來,變得模糊而虛幻,看不真切。
那個叫劉局的,是老人的兒子
謝治在心中思索。
時間又開始加快。
劉局并沒有在醫院待多久,很快就行色匆匆地又離開了。接著是一些激發不起老人半點情緒波瀾的小輩,他們帶著果籃來醫院,而后把果籃放在病床的床頭柜上,對著護工和醫生護士滿臉堆笑,又裝得悲痛。
送果籃,給誰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