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莊好奇問道:“大帥所言甚是,所謂長幼有序,尊卑分明,各人各司其職,天子代天牧狩,百姓安樂。如今大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大帥已經占得先機,收復淮南,掠地江東。天下雖然大,但現在誰也不能與我們爭鋒了。大帥又為何嘆息呢?”
“眾人皆有臣者,不知臺臣何人?”
方重勇開口詢問道,像是在請教嚴莊,又像是在反問自己。
古代“庶人”分為六個等級,其中“臺”指臺隸,意思是地位最低下的奴仆。當然了,這是春秋時就有的說法,大唐已經沒有名義上的“臺隸”,但實際中的臺隸卻又多不勝數。
“臺亦有妻子,臣其妻,臣其子,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嚴莊正色說道。
“是啊,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方重勇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繼續說道:“你就依計行事吧,李璘近期可能會發動宮變。他邀約本帥入皇宮之日,便是他宮變之時。到時候,務必要萬無一失。”
“請大帥放心,下官一定辦好。天羅地網,十面埋伏,斷然沒有給李璘機會的道理。”
嚴莊雖然知道方重勇有心事,卻又不明白對方究竟為何有此感慨,只好表忠心。
要知道,現在可是大肆剪除愚忠李氏之人的好機會呀,凝聚人心到自己身邊,不在話下。
趁著拿到淮南與浙西兩地,也讓各地的“上桌之人”,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大佬,誰已經破敗得只剩下一張皮。
這有助于在不久的將來,順利改朝換代,清掃保皇勢力。
嚴莊躬身告退,小心翼翼,他感受到方重勇的心思不可捉摸。該歡呼雀躍時卻謹慎小心的人,很有機會成就大業,他們需要的往往只是運氣而已。
嚴莊走后,方重勇關上書房門,坐到桌案前,鋪開大紙,在紙上寫道:
“但我們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制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因為倘一動彈,雖或有利,然而也有弊。”
此刻方重勇腦子里似乎有個人在說:“聒噪之人未必喜歡別人聒噪,受苦之人卻希望別人受苦。見慣了那些劉隆基,李隆基,趙隆基,然后現在就要多一個方隆基,換湯不換藥的,有什么意思?”
不摸著石頭,便不知水深水淺,怎能過得了河。
可摸著石頭的人,又常常忘了過河,迷戀于在河中摸那些五彩斑斕的石頭。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即便是如嚴莊,也是在這個框框內蹦跶,從未跳出來過。
方重勇知道,身邊所有人,都不曾見過“大唐”以后,會是怎樣一個世界。他們更多的,只是想回到當年的大唐罷了。
至于實現以后如何,只能說終有一天,再次入夢罷了。沉入夢中,享受美夢,死在夢中。
大家都陷在“儒家困境”之中故意裝作看不見。一方面欺騙自己依舊“偉岸光正”,另一方面卻又做著“不太安分”的事情。
實質性的精神分裂。
儒學一邊強調“禮”,即嚴莊所說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么臣子應該為天子效力。
可是現在“某個人”是醞釀著“造反”,那便是“不守禮”,應該被信奉儒學之人所拋棄。
只是,現實情況卻很諷刺,大家不管讀沒讀過書,都看得到利害得失。
方重勇身邊聚集了一大堆人才,這些人里面不僅很多人信奉儒學,而且也知道方重勇最終是想干嘛。
有些打臉的事情不好意思提,那就不要去提了,順應“大勢”也是一種能屈能伸。
然而將來,當方重勇奪取天下以后,這些人又可以堂而皇之的說出“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那一套。
占據優勢位,可以吃人而不被人吃,無論怎么都好,生存和活得舒坦是第一位的。占據高位以后,大聲疾呼所有人都要遵守秩序,不可再“亂來”,再丑陋的事情也是可以自圓其說的。
而且必須自圓其說。
大家拼死拼活的打天下,當然就是為了享受,是為了“高人一等”而不是“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