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頓了頓,嘶啞地咳了幾聲。
早年首屈一指的陰陽術士,已經被多年的疾病掏空了身體。他的臉色青灰,老態畢露,渾濁的眼睛半闔半睜,身體仿佛只剩一層皮掛在骨架上。
天邇岐志垂下眼睛,余光瞥了屋角的孩子一眼。
掌門的身體,是從六年前,煉制陰陽兩面魂時開始衰敗的。年輕人死去的那個冬天,掌門使用了很多禁術來突破陰陽兩界的天塹,后來又用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占卜返生之魂落在何方,從那時起,便江河日下,無力回天了。
這也許就是代價吧,天邇岐志想。
從第一張牌倒下起,一切便接連坍塌,所有因果都走向那個最壞的結局,直至再無挽回的余地。
“掌門并無大礙的,只要稍作休養,一定還能……”
掌門擺了擺手,相田義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考慮良久,決定還是將選擇的權利交給八咫鏡。”掌門頓了頓,道:“蘭玉,過來。”
那孩子起身走上前,向病榻欠了欠身以示行禮,然后重新跪下,默不作聲。
“他叫顏蘭玉,是四柱八字、陰陽雙魂都符合八咫鏡心的人,我欲將他留給下一任掌門為小姓。”
掌門又咳了幾聲,嘶啞道:“蘭玉……你便從選擇一個來侍奉吧。”
相田義完全沒想到是這個走向,面孔瞬間幾乎變色,但緊接著又壓制住了。
連天邇岐志都倍覺意外,不由微微挑起了眉毛。
房間內昏暗微涼,窗外傳來模糊的蟬鳴。屋角的熏香散發出裊裊白煙,而在門簾后的茶水房,煎藥咕嘟的聲音輕微傳來,帶著揮之不去的苦澀腥咸。
顏蘭玉的側臉十分靜默,只垂眸盯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他的指尖幾乎是透明的,昏暗中仿佛泛著難以辨認的、非常細微的光澤。
所有人都沒說話,一時間空氣仿佛靜止,窒息的沉默如潮水般淹沒了每一個人。
顏蘭玉的身體動了動,卻是略微偏移了一下,向天邇岐志的方向俯下身體:
“我選擇侍奉這位大人。”
仿佛定時炸彈計時歸零,剎那間相田義勃然變色,猛地起身:“等等!我不能接受——”
然而掌門衰老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相田。”
“……”相田義劇烈,半晌才好不容易平復了不斷起伏的胸膛,咬著牙硬生生逼自己坐下。
顏蘭玉那句話出口時,天邇岐志一開始也有些詫異,但轉瞬間意外便化作了饒有興致。
他上下打量著顏蘭玉,仿佛初次認識他一般,連眉梢眼角最細微的表情都不放過;然而顏蘭玉的臉上什么神色都沒有,他望著空氣中漂浮不定的微塵,半晌閉上了眼睛。
掌門緩緩道:“既然是八咫鏡的選擇,那也只好如此了。——天邇。”
天邇岐志低頭:“是。”
“待我走后,便由你接任密宗的掌門吧。”
平安時期的大屋外還是陽光燦爛,草長鶯飛。初夏和煦的微風穿過枝梢,陽光映在青石臺階上,投下了斑駁的樹影。
天邇岐志跨過高高的門檻,瞇起眼睛對太陽看了片刻,突然毫無預兆地回頭:“等等——小蘭玉。”
他微笑看向背后,說:“你還欠我一份新年禮物呢,講師君。”
在他身后,顏蘭玉站在門檻里,正準備關上桐木門。
屋里光線非常昏暗,他的臉在光影交界中有些明昧不清。天邇岐志就這么靜靜地、微笑地看著他,仿佛過了很久很久,連蟬鳴都遠去成了模糊的背景。
“我叫顏荊,”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終于開口道,聲音非常平淡。
“荊棘的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