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周弘殷從善如流,雖然偶有提起,可只要一被婉言拒絕,便不再強求,只繼續說些佛理。然則在宮中留得越久,同天子接觸越多,又因即便自己不參與,有個弟子通曉醫術,幫著開方拿藥,總歸脫不開干系。更何況再怎么不做聲,不摻和,總是清者自清,也要下頭文武百官、鄉野百姓肯信才是。
雖然沒有出去打聽,星南大和尚已經能猜到自己在諸人口中是個什么形象。
可他從來不敢左右周弘殷的行事。譬如現在,眼看著周弘殷莫名其妙發怒,他也只能沉默旁待,等過了風頭,再旁敲側擊打些邊鼓。
周承順一跪就跪了大半個時辰。
福寧宮中沒有傳出半句話來,甚至不曾叫他自省錯處,又擋著不叫外頭人進出,幸而慈明宮里耳目聰明,傅太后聽得消息,匆匆親自來了一回,將孫子救下。
礙于母親的情面,周弘殷沒有攔阻,仍由兒子踉蹌著爬起身來謝了恩。
周承順跪得腿腳都麻了,整個人自腰往下麻得近乎沒有了知覺,好容易緩了些,才半耷在黃門身上,等到有人抬了竹椅過來,才面無表情地叫對方把自己往清華殿抬走。
此時天色已晚,陳皇后去偏殿用膳,剩得幾名黃門并宮女守在周承佑的床榻邊上。
周承佑頭上的傷處明顯已經被重新包扎過,又吃了藥,這時正睡著。
他傷勢在額頭、頭顱兩處,俱都傷得不淺,眼下縱然吃了大夫開的藥,里頭多半還有助眠的藥材,可依舊眉頭緊鎖,呼吸忽急忽徐,甚至胸口都還極為不規律地起起伏伏,一看就知道睡得并不安穩。
再看床頭邊上,居然還擺了兩本折子。
周承順腿上疼意一陣一陣的,強忍著痛翻了翻那兩本折子,只見其中一本是翔慶送來分析西賊、大魏兩邊情況的,另一本則是三司遞上,預估了今年賦稅所得與所支,又算其中缺口。
一個是皇帝,日日都想著去求仙問藥,被個和尚制得團團轉,一個是卻被敲破了頭,還時時想著怎么幫上頭那一個遮掩,臥床不起了,依舊掛心國是。
正想著,躺在床上的周承佑忽然翻了個身,似乎十分不舒服似的用手去抓額頭上的紗布。
周承順一驚,忙伸手去攔,只是已經遲了,那紗布給扯開了一半,藥粉也被蹭了出來,燈燭之下,一道傷痕直直從傷者的發際相接處往下斜畫,穿過眉毛,直入右邊眼角,只差半指寬就要傷及眼睛。
如果恢復得不好,怕是要破相。
見周承佑雙目緊閉,并未醒來,他連忙叫了黃門,讓人重新給兄長換藥。
想到方才面見父親的場景,又看現下景況,兩廂一對比,周承順的郁氣更甚。
如此傷勢,又是這個位置,很明顯周弘殷動手的時候毫無顧忌。
只要偏上一點,就會傷及眼睛。
如果瞎了一只眼,便是太子也沒有再繼承大統的可能。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全然無心皇位,同父皇并無半點提前商議不說,方才還毫無征兆地跪了半日石磚,周承順幾乎要以為這是給自己鋪路。
幾個月里頭,周弘殷莫名其妙的舉動越發頻繁,今日能砸兄長的頭,強令自己空跪,明日就能要兄弟兩的命。
年紀大了,自該早早退位才是,只要不是皇帝,隨便在福寧宮里怎么煉丹,隨便搗鼓什么都不會有人多半句嘴,可這人就是要折騰來折騰去的。
周承順的膝蓋照舊很疼,可不知為什么,他的心卻忽然跳得很快。
如果兄長礙于人倫、道義,許多事情不能明著做,他卻沒有這個妨礙。
傷口腐爛了,自然要把腐肉剔掉,才能叫新肉重新長出來。
肉是這樣,人也是這樣。請牢記收藏,網址最新最快無防盜免費閱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