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修行人,這種解釋還是聽得明白的,“原來如此——經上動輒便說‘一切過去未來’。過去不就是過去嗎,為何要加上‘一切’。原來還有這種玄機。”那人豁然開朗,感慨了一陣,又道,“如此說來,你我所在的世界不曾滅亡,難道僅僅是因為幸運?”
“也并不只是因為幸運。弄明白天魔是什么,怎么對付他也就呼之欲出了。萬物有生必有滅,此是定數。然而生與滅卻未必同時,由生至滅中間,還有漫長的繁盛與衰敗。天魔是滅世殺神不錯,可他驟然現世,究竟是因為生滅之定數,還是因為天人貪得無厭,煉化出了甘露,提前透支了宇宙的生機?”
“先生是說——”
“也許,只要天人舍棄永生,放棄甘露,世界就不用提前滅亡了。”
“那么天魔——”
“天魔嘛,宇宙意志的產物而已。宇宙生機緩過來了,不急于滅世了,他就彷徨無所事事了唄。但那么大一尊毀滅神矗在那兒,誰都不知他何時又要勤奮起來,也夠滲人。所以天人們依舊得想辦法對付他。”
存在之物可被毀滅,但這世上確實也有無法戰勝、無法毀滅之物,那就是毀滅本身。
天人們追求永生。然而只有毀滅本身,才是永恒和絕對的。
天魔一經現世便永不會被消滅。
直到宇宙寂滅之日,存在和毀滅重歸于一。
“天人們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犯下了世間最愚蠢的錯誤。”倚馬千言啜了口酒,頗為遺憾的說道,“四境八部天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把天魔拆解了。把他的肉身、智識、神力、位格分別鎮壓,把瀚海封鎖。而后他們發現,天魔身上竟還有它物留存。那東西,很像是人類的靈魂。不在輪回中的毀滅神,怎么會有靈魂呢?天人們疑惑了。但是,若能將天魔納入輪回,豈不是意味著能剝去永恒,將天魔變成可以消滅的東西?”
……于是,他們將那一團像是靈魂的東西,送入了輪回盤。并在它輪回為人之后,興高采烈的慶賀起來。
“你說他們蠢不蠢——這是值得慶賀的事嗎?”倚馬千言憤慨的問。
管事頗為慚愧,因為在他看來這確實是值得慶賀的事啊。縱然沒把天魔變成可消滅的東西,但至少天魔有了一顆人類的心,開始懂得人類的感情——那么,從此他便可以被打動,他的行為邏輯也可以被理解和預測了。
倚馬千言敲著欄桿,恨鐵不成鋼,“這世上最不安定的,就是人性。你看林子里的野狼,風餐露宿奔波不止,何其艱苦?但它會想到滅世嗎?可一旦成了人呢?飽食終日渾渾噩噩時還罷,只消稍稍品味到冷暖喜怒愛恨癡纏,心里有了祈愿,毀滅心也就跟著來了。萬一不幸,他找到了什么寄托。再不幸,‘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更不幸,這寄托在尚還沒被拆穿,尚還美好時就當著他的面被摧毀了……他崩潰,扭曲,厭世——很好,現在他不但有了滅世的使命、滅世的能力,他還有了滅世的主觀動機!”
“而人間悲劇何其多也。俯拾皆是……”他似是也悲觀起來,“只消入世,誰能逃得過。把這么個純潔得跟嬰兒似的終極怪物,扔進人間自生自滅……得有多蠢,才能干得出來啊。”
他有些醉了,便閑拍著欄桿,唱起了詩。
管事本著水云間特色待客精神——心里白眼翻上天臉上也要保持禮貌周到的微笑——耐心的等他把牢騷發完,才接著說,“如此說來,眼下輪回在世上的不過是當日剩下的那團魂靈,并非當日要滅世的天魔?”
“嘖嘖嘖。”倚馬千言搖頭,咋舌,“未必啊未必。瀚海既已開路,其他封印誰知還在不在?也許他又把自己拼回去了呢?”
“……若真如此,天下豈不是危在旦夕?”
倚馬千言打了個酒嗝,“這就不是你我能操心的事了。就祈禱他事事順心如意,別遇上什么挫折。遇上挫折也能盡早振作起來,別動不動就想滅世吧。”
“只能像伺候祖宗一樣事事遷就著他嗎?”
“不然呢,你還想奪他所愛不成?”
管事稍作權衡。不吃虧,也是水云間一貫以來的優良傳統。哪怕知道眼前這位書修是在講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可一旦把他家凜香主帶入其中,便忍不住認真起來。忍不住覺得——世上有那么多人,誰還不能是天魔所愛?天魔滅世,受難的又不是只水云間一家——憑什么退讓的非得是他家凜香主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