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瀚文言道“是老二,年頭從徽州弄來的名種,謂之荷包紅鯉。去歲,太后同父皇說起,宮中無水,實在缺了一股靈動氣兒。園子雖好,總不能終年住著。父皇于是下旨,召集工匠,在寧壽宮花園之中建了一座流杯池。竣工當日,太后于花園設宴,席上說起池子雖好,但有水無魚,也是缺了生氣。便在此時,老二忽然離席,令宮人抬了一口大木盆上來,里面便是兩條荷包紅鯉。”
于成鈞聽著,禁不住問道“既然是二哥敬獻給太后的,這兩條魚怎么卻又養在此處”
于瀚文見他聽了進去,微微一笑,說道“太后喜這魚活潑喜慶,且民間素有鯉魚躍龍門的傳說,是個吉祥的活物。故而,太后便同父皇商議,在宮中四處安放的水缸之中豢養此魚,一來為玩賞起見,二來也是為皇宮增些龍氣。”
聽到增龍氣一語,于成鈞不由冷笑了一聲。
這增龍氣,乃是燕朝皇宮慣有的習俗,除卻宮廷裝飾大量使用龍紋之外,更在御園中豢養所謂的龍種。龍種當然世間罕有,宮中所養的,無非是牽強附會的動物,最常見的便是蛇。
先帝后宮還曾出過一件公案,御園所養的蛇中混進了一條劇毒白花蛇,還險些傷了當今的太后。此案事后被查實為先繼后所為,先帝震怒幾乎廢黜皇后,朝中幾位大臣拼死力保,先繼后方才得以脫險。但先繼后也從此見棄于先帝,就此一蹶不振,落落寡歡,終因一件錯事被先帝廢黜。而其時的太子,如今的明樂帝,方才到了時為淳妃的太后膝下撫養。日后太子登基,淳妃便成了如今的太后。
然而于成鈞卻是最看不上如此作為的,他哼笑道“太后是得了龍氣的濟,于是看重這習俗。我卻不信,這小小的活物竟有這般大的神通,倒能保佑起江山社稷來。身在高位,倒不知做些實事,倒去弄些花里胡哨、虛無縹緲的故事。西北戰事吃緊,糧草從來不甚充裕。為不擾民,將士們甚而開墾荒地。京城皇宮里,有大把銀子倒扔在這些地方”
于瀚文眼角的笑紋越深,說道“三弟既然看得分明,那又退縮什么”
于成鈞有些不解,問道“這兩者之間,有何關聯”
于瀚文撩了一把缸中的水,將那兩條正自嬉戲的紅鯉驚沉,方才淡淡說道“老二敬獻的這兩條紅鯉,可是很討太后她老人家的歡心。你不在京城這三年,老二可謂是大放異彩,太后總念著他的好。父皇以仁孝治天下,這話聽多了,也難免聽進去了。”
于成鈞這方聽出話中玄機,他摸了摸鼻子,說道“大哥這意思,莫不是二哥竟有染指龍庭之意”話至此處,他忽而一笑,寬慰于瀚文道“大哥且寬心,儲君更迭,事關重大,大哥若無大錯,人輕易便動不得你。再則,大哥入主東宮多年,修身立德,勤勉于政,父皇必定看在眼中。二哥只憑那點子小聰明,是取代不了大哥的。”
一席話落,于成鈞又鄭重言道“大哥,自古邪不侵正。若真有那一日,臣弟必定不依。”
于瀚文似是極其感動,拍了拍他肩膀,連道了幾個好字,頗為動容道“如今,我能依靠的,也唯有三弟你了。”一語未休,又神色凜然道“三弟,你且看看目下這朝廷風氣,能者讓位,賢者灰心。你立下如斯功勞,卻不見父皇如何褒獎,老二投機取巧,耍弄這些心機手腕,倒成了父皇太后跟前的紅人。這是何等不公,又是何等混賬”
他將手重重落入水面,激起一陣水花,竟將兩人的衣襟沾濕。
于成鈞面無神色,只是水潑在他腰間掛著的麒麟繡囊上時,他不由輕皺了眉頭這繡囊還是他在邊關之時,陳婉兮隨信寄來的。他一向不愛這些細致的玩意兒,但因這繡囊是陳婉兮所贈,上面的麒麟又繡的威風凜凜,十分投他的喜好,他便分外珍惜。在邊關上陣殺敵之時,這繡囊是被他拴在脖子上,套在盔甲里面,唯恐損毀。這才回京第二日,便被潑上了水,他心中不悅。
然則這段心事,卻沒一絲一毫現在臉上,即便那輕皺的濃眉,也轉瞬便舒展開來。
于成鈞默然不言,冷眼靜觀于瀚文的揮灑。
于瀚文眼中泛起了些許血絲,他重喘了幾聲,忽又向于成鈞道“三弟,我一定要轉一轉這混亂的世道你為國征戰,戍邊三年,無數次打退來敵,保得一方安泰,自然是江山之棟梁,社稷之英雄我便是要讓世人都曉得,這真正該贊頌稱道的,當是什么樣的人”
所以,你便將我做了個活的功德碑,眾人眼里的活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