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松垮的外袍半敞,露著里襯解開的領口。他坐下時擋住了許多光亮,身上還帶著水汽,就著干凈的帕子抹了幾把臉,舒坦了些許。他屈指在地板上敲了三下,對晨陽說“什么事坐起來講話。”
晨陽迅速地在臂間蹭凈臉,抬起了上半身,說“此次回離北,遇著些意外,我不敢擅自拿主意,得先稟報給主子。”
蕭馳野拾起沈澤川的筷子,聽著晨陽把事情復述了一遍。沈澤川中途離席,去沐浴了。蕭馳野把碗里的飯吃完,沒有再添飯的意思,坐了片刻,問“骨津的傷勢如何”
“我們離開常駐營后就請了大夫,骨津在路上退了燒,背上的傷卻爛得嚴重。昨夜紀綱師父給瞧了,叫骨津忌口,囑咐了許多事情,說再養個把月就能好。”晨陽說到此處,頓了頓,說,“幸好沒有傷到眼睛與耳朵。”
“圖達龍旗是東山脈常駐營的日巡領地,它原先距離悍蛇部有相當遠的距離,但是這次骨津的先鋒隊竟然退到了這里。”蕭馳野在晨陽的陳述中迅速捕捉到了非常多的東西,他敏銳地說,“這說明離北鐵騎在后退,老爹和師父的仗打得并不順利。”
夏夜的蟲鳴透過竹簾,聒噪地叫喊著。
蕭馳野看了會兒燭火,低聲說“大哥不能帶兵,就是離北鐵騎的重創。老爹及時出山,是為了迅速勒回下奔的士氣,淡化那個敗字帶來的影響。但是他已經將近十五年沒有親臨戰場,與他對陣的阿爾木卻在這十五年里不曾離開悍蛇部前線半步。時候不同了,盲目地依賴著老爹不是取勝之道。我常說不要臨陣換人,再好的將領都需要與士兵經歷時間的磨合。十五年前老爹的人馬皆已更代,能夠再跟著他重出江湖的人少之又少,他如今帶的是已經習慣了大哥行事風格的新派將領們,兩方需要在吃緊的戰事里相互調整,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蕭方旭建立離北鐵騎時,“鐵騎”兩個字就是離北軍隊的最好注解。離北當初追不上邊沙騎兵的馬,蕭方旭就采取加重的措施,不僅讓離北的兵渾身鎧甲,還讓離北的馬也渾身鎧甲。這樣的軍隊直線沖鋒時是股相當可怕的力量,猶如山間洪流,能夠眨眼間撞得人尸骨無存。邊沙的彎刀根本來不及拔,即便拔了出來也捅不穿,兇悍如悍蛇部也不肯和鐵騎打持久戰,他們輕快的移速是后來僅剩的優勢。蕭方旭就是在這個基礎上,不斷地給離北鐵騎加重,最終把離北鐵騎打造成了真正的“鐵墻”。
戚竹音率領啟東守備軍過境時,是蹄聲似雷。但是離北鐵騎過境時,不是“似雷”,而是真正的“轟雷”,那重量使得人僅僅靠聽就會失去了再打的勇氣,甚至在長達五六年的時間里,誰都找不到離北鐵騎的弱點。
然而阿爾木也是悍將,他在與離北鐵騎的不斷接觸中,充分利用了離北鐵騎的“重”。只要讓悍蛇部的騎兵足夠快,他們就能做到搶完就撤,撤完就散,散完再繞,繞后包圍,就像是群蠅吸血,打不穿那層堅硬厚實的甲,自己也不會受傷。雷驚蟄群聚流匪,騷擾禁軍的打法就是模仿悍蛇部對離北鐵騎的打法,只是他沒有那樣快的馬,也沒有那樣強的兵。
蕭既明就是在這個時候接手了離北鐵騎,他當年面臨的首道抉擇就是是否還要保留離北鐵騎的重量。他是老將眼里的嫩青蛋,他那文雅謙遜的性格也是跟慣了蕭方旭的老將們所不能忍受的一部分。他做出了與蕭方旭截然不同的選擇,他減掉了離北鐵騎的重量,讓那層“鐵墻”變薄了,但具備了能夠迅速調轉的機動性,離北鐵騎就此從重騎偏向了重一些的騎兵隊。
這個變動讓離北開始具“快”的特點,這是蕭既明“鐵馬冰河”的根源,也是他能夠一夜跨越兩境版圖的根本原因。他們跟得上悍蛇部的速度,又在不斷精煉的陣法里變得更加難纏。新一派的將領全是蕭既明挨個挑選出來的,他們與蕭既明的風格相互適應,并且已經習慣了蕭既明善聽建議的性格或許他們情感上同樣尊敬蕭方旭,但是他們未必就能適應蕭方旭。
光是尊敬打不了勝仗,那種仰望傳說中戰神的光芒會在相互碰撞里一次次被消磨,到了最后,光芒萬丈的離北王也會掉下神臺,成為潮浪更迭中隕落的神話。如果到了那個時候,離北鐵騎的傳奇也到頭了,他們將成為無法內部調和的散兵,過于集中的形式是優勢也是弊端。
戚竹音是對離北鐵騎鉆研最多的統帥,她深知離北鐵騎依賴將領的弊病,所以在成為啟東五郡兵馬大帥以后極力避免啟東走向離北鐵騎的道路,一直著力建立啟東將軍帳,帳下收納的人無一不是能夠帶兵的好材料。她敢放權,這是對把持絕對主權的自信。她給陸廣白那么大的權力,是因為陸廣白可以。她明白什么樣的將軍適合什么樣的隊伍,在蕭馳野眼里,戚竹音這一輩里最適合做大帥的人。
能打的人可以做一軍之將,但能打的人未必可以做統協四方的大帥。如果要給天下四將排序,那么戚竹音勢必是首席。她早已洞察了離北鐵騎的弱點,她提醒過蕭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