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如呂顯所言,這些年來姜雪寧去過的地方也不少。
中原的輿圖基本也刻在腦海中。
是浙江寧波一個不大的地方。
她想了想道“聽過,但并未去過。”
呂顯面容之上便顯出幾分回憶之色來,微微笑著道“實不相瞞,呂某少年游學時曾到此地。民風淳樸,鄉野皆安。只不過許多年前,這地方上任了個縣太爺,那些年來收繳稅賦,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平民百姓交稅,以白紙封錢寫名,投入箱中;鄉紳富戶交稅,則用紅紙封錢寫名,也投入箱中。”
姜雪寧聽到此處便微微皺眉。
她雖不知呂顯為何講這些,可平民百姓與鄉紳富戶交稅,用不同色的紙區分開來,想也知道是官府那邊有貓膩。
果然,呂顯續道“凡紅紙交稅,官府一應按律法辦事;可遇著白紙交稅,府衙差役便要百姓在朝廷所定的稅賦之上多收錢款,稱作給官老爺們的茶水辛苦錢,起初只多一成,后來要給兩成。”
姜雪寧道“狗官膽子夠大。”
呂顯笑起來“是啊,狗膽包天。所以時間一長,賦稅越重,百姓們不樂意了。于是鬧將起來,聚眾請愿。正好有個識得文、斷得字的人途經此地,既知官府之所為不合律例,便替他們寫了訴狀。一干人等以此人為首,自鄉野入城,上了衙門,要官府取消紅紙白紙之別,平了糧稅。”
姜雪寧道“官府有兵,百姓鬧事簡單,成事卻未必容易。這士子既讀書知律,還要多管閑事,怕是惹火上身了。”
呂顯看她一眼,笑容淡了幾分。
只道“不錯。無非就是一幫鄉野村夫請人寫了訴狀檄文,縣太爺豈將他們放在眼底正所謂,殺雞儆猴。縣太爺不由分說,徑直將這人抓了起來,關進牢里,定了個聚眾的罪名。我朝律令,聚眾是重罪,最輕也要判斬立決。”
姜雪寧眉頭皺了起來。
她已經覺出呂顯講故事是其次,說這人或恐才是重點。
眼珠子骨碌一轉,她道“你說的這人莫不是你自己”
呂顯頓時搖頭,道“呂某俗人一個,趨利避害,遇到這種事躲著走還來不及呢,哪兒會去這渾水”
姜雪寧不置可否“后來呢”
呂顯道“此人為百姓請命,忽然被判斬立決,鄉野之間誰人不怒且又逢災年,內外交困,盛怒之下,竟然聚集了好多人,涌入城中,圍堵縣衙,把人給救了出來不說,還把縣太爺從堂上拉下來打了一頓,押到城隍廟外,示眾辱凌,逼迫其寫了從此以后平糧稅的告示。末了,一把火把縣衙燒了。”
正所謂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民風淳樸不假,剽悍也是真。
姜雪寧道“這可闖了大禍了。”
呂顯輕嘆““誰說不是樁樁件件,都是梟首的罪,燒縣衙更是等同謀反。縣太爺做到這份兒上,自然不中用了。巡撫衙門很快派下一位新縣官,叫周廣清。寧二姑娘去過寧波,該知此人如今官至知府,很有幾分本事。”
姜雪寧好奇“他怎么解決”
呂顯道“周廣清到任,先把這些鬧事的鄉民,叫過來一一詢問,是不是要謀反”
姜雪寧心底微冷。
呂顯嘲諷“鄉民們做事一腔怒火上頭,冷靜下來才知燒縣衙是謀反的罪,哪里敢認他們原不過只是想平個糧稅。在周廣清面前,自是連番否認。周廣清問明因由,卻聲色俱厲喝問,衙門都燒了,還叫不反鄉民所見不多,所識不廣,慌了神,都來問周廣清該如何是好。”
鄉民們不知律法,燒了衙門乃是一時無法無度的猖狂,可刀要架在脖子上,誰人能不貪生怕死
姜雪寧先才已經料到了這結果。
她道“連哄帶嚇,這般倒是不費吹灰之力,把事給平了。”
呂顯冷笑“豈止周廣清此人為官多年,深知為官要治民,可賦稅從民出,若要追究這么多人的罪過,只怕官逼民反。所以他給這些人出了主意,說,事情鬧得這么大,朝廷必然派欽差來查,你們若怕,不如先將自己撇清,寫封呈文到縣衙,聲明你們并未進城鬧事。又說,立刻為他們平了糧稅,要他們盡快將今年的糧稅繳納上來,證明他們并無反心。如此,欽差官兵來查,也是擒賊擒王,只去抓那為首之人,抓不到他們身上。”
講到這里,他停了一停。
姜雪寧佩服極了“分而化之,連削帶打。只可惜了這位管閑事的,怕要倒霉。”
呂顯聽著車轱轆碾壓過地面的聲音,還有經行的街市上漸漸熱鬧的聲音,淡淡一笑“沒過七天,數百撇清關系的呈文便遞到了周廣清桌上,自陳并未鬧事,聽從調遣,服從律例,照常交稅,與那帶頭人劃清了界限。此人已被救出,不知所蹤。官府便貼了告示通緝此人,懸賞三百兩,不許窩藏,召集鄉民向官府舉報其行蹤。”
姜雪寧沉默。
忽然竟覺出幾分悲哀來“百姓養家糊口,生死面前誰又能不退縮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只是這人到底幫過他們,該不至向官府舉報吧”
呂顯大笑,道“寧二姑娘都說了,此乃人之常情。如此,財帛在前動人心,且一日抓不到人,事情就一日不能了結,焉知不會又怪罪到鄉民頭上沒過三天,就有人向官府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