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之后,他就變的寡言木訥起來,可能因為樹理不希望他說太多的話,也可能是因為看慣了死亡后,他人也變得麻木了,連帶著話都不想說。
“大山先生的家怎么樣”枝俏子問,“名古屋的話,也是座很不錯的城市吧”
大山說“可能是那樣吧,“他想了一會兒說,“成年之后去過名古屋幾次,風景還不錯,大通公園的櫻花也很漂亮,公園門口的關東煮相當好吃。”
“不過童年,好像沒什么好回憶。”他平淡地說,“就在各家福利院之間被送來送去,不斷出逃再不斷被捉回去,無論從哪方面看,都不是值得令人回憶的經歷。”
枝俏子說“寄養家庭啊,這我倒是沒有經歷過,媽媽死后就不斷被鄰居收養,但是鄰居家的孩子都很討厭我。”她輕描淡寫說,“最后只能一個人住在家里,還算清靜。”
大山潛幸也不知道說什么了,如果把他們這些孩子的過去像是連環畫一般攤在桌面上,簡直就是比慘大會,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沒有快樂可言。
“不過。”枝俏子又說,“雖然生活挺苦的,但我們那里的荷花真的非常非常美麗。”她說,“媽媽悉心呵護的花,爸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籌措到錢買的種子,如果不好看的話,就太對不起他們花的心血了。”
大山“”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會覺得討厭嗎,那些花”
枝俏子想了想說“一開始是的。”她望著庭院中的雪,透過潔白的色彩,似乎看見了同樣冰清玉潔的花瓣。
“但是,如果人一輩子都在悲苦中度過,都在憎恨,都在埋怨,那本來就沒什么色彩的人生,就會變得更悲慘了。”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我啊,從小的愿望就是把家鄉的荷花池種得更多更好更漂亮,即使到現在都沒有放棄這個愿望。”她說,“所以,為了實現愿望,我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絕對不能默默無聞地湮滅在這種地方。”
“英雄的話,來救我是不可能的,但既然樹理是副局長,他總有官場上的敵人吧,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有別的警察發現他的罪行,把他與背后的勢力連根拔起,順便就能發現我們,把我們一起救走啦。”
她相信的,根本不是真善美的,符合普世價值觀的英雄救美定律,而是腐爛的社會真相,埋藏著骸骨的黑、童話期待著權利的傾軋,期待著官員的洗牌,敗者身后的網絡被連根拔起,作為受害者的他們受到了最低限度的法律保護,借由得到可貴的自由。
即使被拎到法庭上坐鎮也好,被大書特書悲慘的經歷也好,被所有人用混合著同情與唾棄的眼神盯著也好,這些都無所謂。
“只要能自由就好了。”她托腮,動作中透著一股子小女孩兒的嬌憨,但那雙眼中卻燃燒著一點兒都不柔弱的,雜草似的旺盛的生命力。
大山潛幸想到了八年前撞入他視線中的眼睛,八年了,枝俏子,不,心野長枝一點都沒變過。
大山潛幸下意識問道“你覺得自由比命還重要嗎”從樹理手中逃走的人都死了,活下來的人都知道。
“不,當然不。”枝俏子可愛地皺皺鼻子,她的回答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活著是第一重要的,如果不活著的話,就算獲得自由也沒有意思了,死亡才是懦夫的表現,活著好歹有點希望。”
她說“按照我的理論,活著是第一位的,自由是第二位的,實現理想是第三位的。”她說,“如果能夠達成這三點,我的人生就是完整的沒有遺憾的人生。”
“我啊,要把人生活成我想要的樣子,不受到任何人的擺弄,像是肆意生長的參天大樹。”她說,“從小時候起,總有人想要限定我的人生,先是有人說那孩子的爸爸是敵人啊,她以后肯定是敵人,等長大一點就是她長得真漂亮啊,一定能迷住男人,”她捏著嗓子,將人們說話的腔調模仿得惟妙惟肖,“要不然就是真可憐啊,被送進那種地方,一定很快就會郁郁而終吧。”
那些人的話,有的是惡意的,有的是無意的,有的是同情的,但是沒有哪句是心野長枝想要聽的。
大山終于回頭了,他在看心野長枝,透過華麗的外殼,透過簡略的藝伎妝容,看見了她華美皮囊下真正能夠撼動人的內在。
“你想要什么”他輕聲問道。
“我想要活成我想要的樣子。”長枝說,“我要奔跑在鄉間的田野里,對著滿池的荷花高呼,我是心野長枝。”
[不是敵人、不是藝伎、不是被禁錮的商品,沖破社會賦予我的烙印,從牢籠的邊緣縫隙中擠出來,在遼闊而平等的天空中振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