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理來說,這些圍繞津島家發生的事情跟他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是政府旗下的員工,也是劊子手、雇傭兵,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務就好了,干什么自找沒趣。
“武士不會那樣。”記憶中夏目老師手持文明杖,坐在講臺上,他上課的風格很不固定,有的時候冷靜自持,有時卻激情四射,別看老師的作風很西洋,身體里卻還是根深蒂固流著江戶兒的血,對那些具有和式風情的作風情感,是極度推崇的。
“你拿著刀,不就以武士自居嗎”他兩搓小胡子違背地心引力地向上飛,“既然以武士自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是理所當然的,武士就要有義氣,就要保護弱小,就要幫助你覺得需要幫助的人。”他理所當然地說些在現代社會不適用的話,這時代,人情冷漠極了。
“做你想要做的事。”文明杖揮舞著,杖身幾乎要打倒他身上了。
“這才是我夏目漱石學生應該有的樣子。”
并不是為了被老師認可,而是福澤諭吉本來就是個好人,當然,他是個好人與他是政府的劊子手不沖突。
[任何孩子身上,都不應該藏有巨大的悲劇性。]在跟津島修治相處了幾天后,他萌生出了此想法,寥寥幾天,當然不足以他徹底了解津島修治,只是從對方木偶一樣的笑容,以及面對不幸所表現出冷酷的麻木中,依稀能看見對方身后巨大黑暗的影子。
完全消除黑暗,他做不到,成為拯救者一樣散發圣光的人,福澤諭吉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固有的俠義精神告訴自己,把津島修治丟在一邊,也是不可能的。
[我所能做的,只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說,[比方說解決眼下的謎團,將他從可怕的悲劇循環中拖出來。]
福澤諭吉向街心花園走,木屐踩在石子路上,發出“踢踏踢踏”的脆響,只要他想,就算是在鈴鐺上踩,腳下也不會發出聲音。
八條道自均等的方向涌向中間,走出遍布細竹的密林,視野變開闊起來,風自東方而來,輕撫他的發絲,連帶著身后的竹枝都在“刷啦刷啦”地響,仿佛在跟人道別。左右都是些低矮的柵欄,柵欄中是精心培育的鮮花,向日葵尚未結子,花盤向著太陽,每一道長柵欄的重點都有架木椅,可容四人并排坐,無獨有偶,福澤諭吉所走道路的盡頭,就坐了一個人。
他背對福澤諭吉,故而看不清什么,除了他黑色的風衣及相同色調的頭發,他的頭發蓬松且柔軟,像是飄在空中的云。他向前走兩步,躍過了坐在椅子上的人,風將他的輕言灌進太宰治的耳朵“接下來的半天,就拜托你了。”
身后人擺著幅怎樣的面孔可能是笑了,可能什么都沒有。
“我不是很明白。”福澤諭吉跟夏目漱石打了通電話,這時候的夏目漱石遠不如十幾年后神秘,他是位大學教授,在教課上很有點名頭,附近學校的學生會專門來聽他的課,他講古典文學講現代文學講比較文學講哲學講邏輯學講歷史講政治。
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在有限的時間學了無限的東西,而且還都學得很通透,按有些學生的說法,他就像是從幾百年前活到現在一樣,要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又怎么會掌握那么多知識
“唔。”夏目漱石沉吟,“不理解哪里。”
即便是在疑問時,福澤諭吉都很穩健,“他故意告訴我那些事情,”他剖析太宰治的行為,“其實他什么都知道,也想要幫助修治,卻不肯自己來做,反而要告訴我。”
“那是因為他知道你一定會行動。”夏目漱石在電話那頭捋胡子,他略有些驕傲地說,“太宰治是我學生中最聰明的一個。”
他解構人心的能力,到了令夏目漱石稱贊的境界。
“那么。”福澤諭吉說,“為什么他不自己做。”他說,“這是最優解,不需要繞圈子。”他是光明磊落的人,好陽謀。
夏目漱石說“你不能用最優解來揣測。”他說,“一般情況下,他確實會找到最便捷的解決方式,除了面對他自己時。”
太宰治不曾訴說過自己的過去,但夏目卻能憑借他越超常人的經驗以及超凡的智慧,猜測出一點兒真相,在人格形成的過程中,童年是至關重要的,太宰治的過去也如同津島修治一樣黑暗,但他最終成長為了一個讓夏目漱石從心眼兒里為他驕傲的人,中間一定發生了很多事。
他肯定有人對年幼的太宰治伸出援手,那人跟福澤諭吉一樣,是個“直腸子”“死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