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也會想,那時候,他怎么就把真槍換做假槍,子彈變成了絹花。
他回到東京,跟在東大教書的夏目漱石抱怨,老師有一獨立辦公室,不算大,容納二人卻綽綽有余,夏目漱石立了一面墻的書架,木板與墻壁嚴絲合縫相貼,書柜本只是由幾塊板子打成的大框,因在中間釘上擋板而顯得有模有樣起來。夏目漱石藏書時格外嚴謹,日本文學、漢學、俄羅斯文學等皆分門別類,依次排序,太宰治甚至看他給自己的藏書造冊,那是一項無聊且枯燥的活動,夏目漱石卻干得津津有味。
他是個有趣的人,滿腦子奇思妙想,卻偶爾會做些無趣的活計。
滿面墻的書架前是張大桌子,樣式古樸,說是桌子,倒不如講是一張拼接而成的木板,桌面夠寬,夠大,四角則被打磨圓潤,以免磕碰傷人。
桌面雖大,卻沒有擺幾本書,只有夏目漱石在用的幾本攤放在面前,書桌往前一米處放了張矮茶幾,茶幾兩側是沙發。
太宰治沒有骨頭一樣癱在沙發上,夏目漱石禁止帶酒進辦公室,用他的話就是“喝得醉醺醺了如何寫出清醒的文字”他根本就不相信喝酒之后詩興大發那一套。
因為他不同意,太宰也就不冒然挑戰,他對老師還有些尊重,只是以茶代酒,微醺似的在沙發上打滾,夏目漱石抽空抬頭看他一眼,胡子都翹起來了,只覺得他像坨大型的蝸牛,在惡心地蠕動著。
“像什么樣子”他呵道。
“啊”太宰治拖長聲音,軟塌塌的,“我還從來沒有照顧過小孩子。”他撒嬌的內容讓夏目漱石都懶得聽下去,“我自己還是個孩子憑什么要照顧另一個孩子。”
夏目漱石的表情變得一言難盡起來。
“本來啊。”太宰治慢吞吞說,“我是準備讓福澤閣下把修治君領走的,看他那樣子就知道是好管閑事的,修治君又一幅無法獨立存活的樣子,肯定會動惻隱之心帶他離開的。”
他很會看人心,更懂福澤諭吉那樣的人,無非就跟正田宏義一樣,正義感、同理心、包容力什么都不缺,說不定還比正田宏義堅強,這樣的人無疑能把津島修治養得很好,說是成為正義的使者并不太可能,但他無疑會成為更好的人。
原本應該是這樣
“那是你太自大。”夏目漱石說,“世界上本就沒有算無遺漏的人,如果有的話,就已經不能稱作是人而是神明了。”他說,“尤其是人心變數最多,你雖然是個高手,”他指的是在勘探人心方面,“卻不能說全知全能。”
“其實我覺得,”太宰治卻說,“我曾經算是全知,唯一無法揣測的只有我自己。”他想到了上一個世界。
夏目漱石不大愉快地咳了兩聲。
“但真要說的話,修治君會做出讓我意外的決定,也是注定的。”太宰治又想[我一直認為,只有自己是無法看透的,那修治君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我]
他的記憶回到了十五日之前,回到了那天傍晚。
“當我把那玩意兒給他的時候,是真的希望他走上和我一樣的路。”說這話時,太宰治的表情冷漠得近乎冷酷,他喜歡把自己的思想、自己的靈魂掏出來,攤平了放在燈光底下,細細鉆研,不帶情感地剖析,對他人來說承認自己的想法是件很難且很羞恥的事,但對他來說,或許同樣惡心,他卻熱衷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