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簡而言之就是一幕悲喜劇。]
[前半部分是喜,后半部分是悲。]
葛藤輝清醒的時間不大長,一天中的絕大多數時間,大概有十五個小時吧,他都沉浸在無法逃離的噩夢中,剩下的九個小時要分四個小時給睡眠一周中有幾天睡眠時間會被無限延長,他撞墻,用額頭、用身體,以至于醫護人員會給他上臨界劑量的鎮靜劑。
剩下的五個小時,他是清醒的、有自己意識的,可惜少有人能辨認得出來,葛藤輝所做的不過就是站在窗邊上,透過窗戶呆呆望著外面的世界,他在看什么,可能是一朵云,可能是一枝花,也有可能是枯萎的櫻花樹。
不得不先著筆墨介紹一下他身處的斗室,嚴格來說它是間病房,與腦科醫院的無數間病房無太大差別,但與混亂的三人間、五人間、十二人間相比,它無疑能列入最高規格中,整間屋內只有葛藤輝一名病人,與一張床。
斗室只有八塊榻榻米大,有一張床,單人床,寬度在一米二上下,是醫院內可上下調升弧度的病床,床底有輪子,可推來推去。值得注意的是,床沿邊的把手被拆掉了,皮革束縛帶取而代之,當他發癲嚴重時,男護士會用束縛帶將他緊緊捆在床上。
窗戶開在床右側的墻壁上,與門遙遙相對,內外有雙層防盜裝置,人絕對無法奪窗而出。
葛藤輝看了會兒窗戶,又轉身開始看面前的墻壁,它本來是雪白一片的,眼下雪白的墻壁上卻涂抹幾片褐紅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血凝固風干后的遺骸,他用腦袋撞墻壁,額頭破了,血流得不多,卻源源不斷,于是那些血印在墻上,有的則向下淌。
“葛藤先生、葛藤先生。”護士進來了,她一手拿夾板,板上夾了幾張紙,很可能是查房記錄,“有人來看你了。”
[有人來看我]他不想說話,就沒出聲音,[搞錯了吧,我家里人都死了,怎么可能有人來看我]
他不想說話,更不想同他人交流,一切聲音都是從心底響起,葛藤輝溫吞地出門,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會客室,尚未確定出院的病人見親屬都在這里。說是會客室卻設計得同監獄內的探監設施一模一樣。
“好久不見,大哥。”十幾年未見的臉,又被從腦海里挖出來了,這么多年下來父母、妻子的面容已經模糊,記憶深刻的只有他們死前驚恐的表情,還有沾染了血污的、不得體的樣子,春琴的笑顏倒是歷歷在目,但對葛藤輝來說,那已經是個遙不可及的幻夢,是日日夜夜砥礪他的心魔。
但阿謙還是那樣,和上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沒有哭、沒有笑、沒有驚恐、沒有憎恨,板著張無喜無悲的臉坐在他面前,兄弟二人間隔了一道玻璃墻。
他看那張十年如一日的臉,就想到了過去阿謙來家里的一天,春日融融,陽光正好,牽牛花與紫荊草相勾連,上午時春琴采了一大把說要把它們放在野趣橫生的陶土罐里,阿謙看到了,夸她與生具來的天賦還有插花素養。
他潸然淚下。
“大哥大哥兄長哥哥”葛藤謙錯愕。
“阿謙阿謙啊。”只聽見嘶啞的聲音回蕩在玻璃墻的另一邊。
葛藤謙的房子不大,以太宰治的眼光看來,與東京的單身公寓并無多大區別,二十多平方米,連帶廚房和浴室、單人床,內里一切陳設都擺放得井井有條。
“他一個人住啊。”中原中也對闖空門毫無負罪感,橫濱貧民窟內每天會發生三十起以上的入室搶劫案,他早已見怪不怪,“之前森醫生不是說他帶兄弟一起住嗎難道把兄弟安置在別的地方了”
“你覺得有可能嗎”津島修治反駁道,他的心情停擺至正常值,還把太宰治當空氣,卻能跟中原中也斗嘴了。
“這里有第二個人生活的痕跡嗎”中原中也說。
津島修治走到一面墻前,墻上有塊“白疤”,白疤就是塊漆,亮得人眼睛發疼,與周圍灰撲撲的帶黃斑的墻壁格格不入。
“第二人生活的痕跡。”津島修治說,“符合成年男人的高度,葛藤輝有嚴重的自殘傾向,尤其喜歡用腦袋撞墻壁,將額頭撞得血肉模糊并不是難事。”他說,“白漆是用來掩蓋血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