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冰雪里。
十一月到來年四五月,滿眼都是素白,躍動的溪流被凍成冰面,有人穿上冰刀鞋在上面滑冰,有人在打冰球。土坡變成皚皚的白雪山,據說俄羅斯人都會滑雪,他們不用雪橇,一塊木板就能從陡峭的山脊上滑下。
西伯利亞的極地犬被拴上韁繩,三頭犬可拉載幾百斤的貨物,長在這里的生物,即使是狗都會高大而健壯,并生有厚厚的毛發。絕大多數的俄羅斯人也是,身材敦厚,不畏冰雪,不畏寒冷,徒手可與熊搏斗。
而我從小就是異類。
孕育我的人身體虛弱,我在孕中無法得到充足的養分,以至于出生時很瘦小,像一只老鼠。之后也沒有得到改善,醫生的判斷是先天不足,身體機能很差,尤其是心臟,哪怕一輩子生活在保溫箱里也不會發展完全,在俄羅斯的冰天雪地里活不過五歲。
殘酷的話語、醫學測試報告、成年人擔憂的交頭接耳、仆人的閑言碎語我都聽見了,也記住了,我很早記事,一兩歲的記憶都存儲在腦海中。
與我血脈相連的男性身體狀況處于平均值以下,精子活性更低,在被稱為家族的群體中只有我順利存活,以世俗的角度看,養育我的家庭屬于貴族范疇,我學習詩歌、文法、寫作、外國的語言還有大提琴。
大提琴是我很喜歡的一項,我愛她如同我愛。馬尾掃過金屬琴弦,發出陣陣低沉的顫音,眾多音樂家中我最喜歡巴赫,他說音樂是贊頌上帝的和諧聲音,因為是獻給神的奏鳴曲,他的音樂純凈而富有力量,能從中聽出幸福、苦難、歡樂與愛情,我聽見泉水淙淙流淌,聽見風吹過樹林,我感受到他堅強的意志,感受到崇高的信念,感受到他的自我犧牲精神。
我愛它們。
五歲之后,我跟周圍人的不同變得更多了,不僅有瘦弱的身軀,還有異常的感官不知疼痛為何物。
我從小被認為是天才,父親、叔伯、家庭教師、農田里的佃戶都懷有相同的看法,佃戶是沒受教育的人,他們的看法是更高層次的人灌輸的,我每次看到他們,心中就升騰起悲憫之情,你看這些人,沒有受到教育,生活也不安定,懵懂而庸碌,不懂人世間的道理,他們吃的是卷心菜湯,家里連一本書都找不到,地主讓他們做什么就做什么。
對于螻蟻般的人,不同情都不行啊。
他們稱贊我,我點頭致意,低等人認為這是貴族氣派,父親認為是受到了良好教育的體現。
因身體原因,我極少參加戶外運動,最多不過是在短暫的夏日出門曬太陽,陽光太烈,皮膚又會泛紅,又不得不縮回樹蔭底下。
農戶的孩子在一起玩,他們身體強壯,像野人一樣在樹上爬上爬下,突然,有一個從樹上跌下來,他抱著自己的膝蓋,痛苦地嚎叫,我看他的臉,眼睛周圍的皮皺成一團,形成千百條褶,眉頭蹙在一起,口中不斷高呼,呼聲含糊不清。
自童年時我就有超人一等的學習能力,但對人世間的情感卻無法很好理解,我大概是有情感的,但和世界卻隔了一層膜,我同情其他人,這種同情是高高在上的,神一樣的憐憫。但唯一有種情緒,我完全無法理解。
被稱為父親的男人、叔伯、家里的傭人、仆人的孩子,他們總是會呼喊疼痛,會抱著自己的腿、手,會捂住心臟。
痛到底是什么
“你沒有痛覺嗎”到西伯利亞的第二年,我遇見了黑發的東洋人。在俄羅斯的領地內,東西伯利亞依舊是最寒冷的一片地,本國人少來此,除非是被流放,我是隨家里人一同流放來的,健康的人已經死了,我卻還活著。
在這里看見日本人,實在罕見,尤其是他一眼看破了真相,就算是同一家族的人也沒有誰發現,我掩飾得很好,平日也不會被打罵,父親說“沉默是貴族的美德”,他渴望后代有忍痛的能力。
“哎呀。”東洋男人臉上流露出憐憫之色,不是我看農戶的憐憫,他的表情來得更生動,更加感同身受,更像個人類,與他相比,我的情感太單薄也太拙劣。
“真可憐啊。”他給我戴上帽子,我的耳朵在冰天雪地里凍得發紫。
“沒有痛覺,天資聰穎,出身貴族,家道中落。”說家道中落也太輕描淡寫,家里的男丁死了七八成,一些婦女是活下來了,用處不大,我一個月前決定從西伯利亞逃回莫斯科,又在出境之前被抓住了。現在得我,是北亞大陸上最低級的奴隸。
“將這些經歷放在一個人身上”他忽然問,“你看勞苦的西伯利亞的奴隸,有什么感覺”
回答“我同情他們。”
太宰嘟囔“又一個宗教意味濃厚的答案。”
“那你相信上帝存在嗎”他問題跳躍性大,又很古怪。
“我希望上帝存在,他帶來苦難、磨練與愛,但當我看見農民被誣陷,活生生死在流放途中時,又覺得上帝可能不在,要不然世界上怎么會有不公平正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