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據。”太宰治說,“我國的法律是無罪推論,就算森前輩沒有親自上過法庭,也聽說過egahigh吧,如果證據鏈不足的話,你的指控就沒有辦法成立哦。”
“怎么能說是指控,我又不是警察。”他回以相同的微笑,“證據的話,只是直覺而已。”他摸著自己的下巴,“一切都太巧了,仔細想想我是從哪里得知書的信息,大概是從阿富汗戰場上回來,在與夏目漱石老師的見面后,那時老師帶著你在做民俗學的研究,你寫了一篇把民俗學與文學結合起來的論文,民俗學的本質是各式各樣的傳說與故事,要到各地進行田野調查采集故事,我記得太宰君到四國地方采集傳說,那真是個好地方,有貍貓、佛祖、浣熊跟納豆小僧,是日本傳統民間傳說保留最完整的地方,在那里你采集到了一個故事,竟然是從古墳時代流傳下來的,按照別的國家的說法,就是神代吧。”
“神代時沒有書,卻已經有了類似的記錄方式,雕刻石板、壁畫、繩結、樹葉,再往后的竹簡、布帛、紙張仔細想想,只要有了文字,書就會誕生,區別只是將文字寫在哪里而已,那時候你把論文打印好放在桌上,我也偶然拜讀了那篇文章,并且看見了你同其他國家神話的對比”
“總有這樣的故事吧,比如說每個國家的神明都在造人之初用洪水沖刷了大地,還有西方的傳統故事灰姑娘,竟然在東方古都有相似的表達方式,唐國的酉陽雜俎中有叫葉限的女子,跟西國的灰姑娘經歷一模一樣。”他說,“這些是你當時在論文中就告訴我的,隨后,我對書的傳說產生了好奇,再用各種方式調查論證了這一傳說。”
“一個月前忽然拿到船票也很有意思,在此之前我好像從來么有把心思動到幽靈船上,就好像無視了它的存在似的,這又是為什么,至于送到手上的通行證,也太巧了吧。”
“書傳說的流通,卡拉馬佐夫的異常反應,還有澀澤龍彥,他的出現。”森鷗外用他過分深邃的雙眼直視太宰治,對方回以他完全不同的眼神。
太宰的眼神是什么樣的,是反智的,不含思考的,沒有光的,他眼里是什么,是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漩渦,你可以想到梵高的星空,他筆下的星月夜動蕩、洶涌、詭秘又超現實,云團在旋轉,它們卷曲、躁動,像是人團成亂碼的神經。
啊對了,那時候梵高已經得了精神病,于是畫作中也充滿了與現實脫節的非人的妄想。
森鷗外還想到了一個人,一個日本國民都很熟悉的漫畫家,伊藤潤二,他不也很喜歡畫漩渦嗎,那是會直擊靈魂帶給人類永恒恐懼的意向,森鷗外確定,他無數次在太宰治,在一個人類身上看見了恐懼本身。
“可以告訴我這一切的緣由嗎”他幾乎是強行按捺住自己不斷尖嘯幾乎要顫抖的靈魂,拿出他最無所畏懼最英勇的一面來對待太宰治,森鷗外承認,一想到他的理想,想到所愛的橫濱,他就能迸濺出無數的力量,這股力量可以幫助他對付未知的恐懼。
森鷗外從來都承認,自己只是一介人類。
“這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嗎”
太宰治別過頭去。
“你剛才問,殺他的是誰。”他說,“那塊皮,已經不算是人類了對吧,只是比豬玀還要地下的生物,他的結構更像是單細胞生物,像是草履蟲。”
“就算是人類,殺死人類也不是件困難的事。”
森鷗外認為,自己講話題引入了一個非常詭譎,并且讓他膽寒的方向,他意識到太宰根本不是在跟他對話,而是在跟心中的自己,他在禱告,是在說自己的罪狀嗎大概不是的,可這人,他分明就是無神論者。
“我意識到自己走入了一個誤區。”他的聲音很輕,多像是在夢游啊,“他對我有些錯誤的,沒錯,錯誤的想法,我雖然沒有故意靠近阿宏,但我在他心中的形象竟然跟阿宏是一樣的,幾乎是個圣人,我花了很長時間來讀懂早就該明白的事實,因此錯過了很多東西。”
[阿宏是誰圣人,誰覺得你是圣人,哪種類型的圣人]
“可惜的是,我長了一張天生笨拙的嘴,對陌生人可以巧舌如簧胡言亂語,遇見放在心尖尖上的最親密的人就變得格外拙劣,以至于連自己的心聲都無法吐露,老實說那糟糕透了,尤其我知道,對他來說,我是高壓者、是山巒、是暴君,是一切父權思想與美好幻想的集合體,因此我說了什么都會被王正義的方向曲解。”
“那孩子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對我抱有過分的崇拜,那我與縈繞在他心中的美德不符,他以為我是什么樣的,是善的,是正義的,是具有英雄主義情結的,是一片朗朗晴空。”
“好了,太宰君。”森鷗外意識到,他在發瘋,他的思維已經懸掛在岌岌可危的邊緣,他試圖把對方斷線的腦子給拉回來,同時他的額頭上全是汗,森鷗外略有些驚懼,像太宰這樣的人,是不會對他人披露自己黑暗過去的,那實在是太私密了,包括他心中某些瘋狂的情感,同時,他認識的太宰與津島修治認識的太宰完全不同,他具有一切瘋子的特質,比方說可以為了某個目的某個理想,付出全部,乃至于自己本身。
森鷗外相信,自己對太宰治來說,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粒塵埃,他們可以算是泛泛之交,卻是隨時隨地能夠犧牲對方的泛泛之交,而現在他把自己剖開了,解剖的過程缺乏合理性跟神智。
[當他醒來時,太宰會怎么做]
森鷗外認真地考慮先下手為強的可能,比方說在太宰意識到自己說什么之前,將他干掉,以除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