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其臻見他良心發現,命他細述與許應元的交往經歷,以及許應元離家期間在毛家暫住的情形,命書吏一一記錄再由證人簽字畫押。
取得毛國沛的證詞后,蕭其臻將許應元的冤案寫成卷宗呈報北直隸按察使。
臬臺2聞報,親自審問了相關人等,確定情況屬實,又將此案上報巡撫。
巡撫按例復審,這次傳喚了許應元的親戚鄰居前來指認,撫臺3親自出面,那些人不敢回避撒謊,都證實了許應元的身份。巡撫整理好案卷資料再報給刑部。
北直隸省的官僚系統與中央朝廷比鄰,流程走得快,不出十日刑部發文逮捕蔡進寶入京,派官員審理這起冤獄。
一切進展順利,到了審案那天,嫌犯證人都被帶上公堂,主審官先依律驗明正身,原告卻在眾目睽睽下翻供,否認自己是許應元。
案件經過層層審理才來到刑部,各級地方官都曾審問過許應元,得到的供詞始終如一,他在這最后關頭反復,登時讓在場官員亂了陣腳。
主審官反應迅速,立刻下令押后再審,將許應元帶到牢里問話。他終不肯承認身份,一直哀毀逾恒地痛哭著,只求速死。
柳竹秋收到蕭其臻送來的消息,趕去縣衙與之面議,而蕭其臻已弄清許應元翻供的原因。
“聽說許應元的家人前幾天曾去探監,定是和他說了什么。”
談話內容猜也猜得到。
許應元的父親誣告弓裁縫一家,害死四條人命,若誣告罪成立按律將被判處凌遲。他可以不管父子親情把兒子交給蔡進寶宰割,現在卻拿父子綱常逼迫許應元。
許應元已害岳父全家喪命,不愿再背負殺父罪名,情愿忍冤待死。
道德是良善者的鐐銬,奸惡者的利器,這恐怕是開天辟地以來最大的諷刺。
假使許應元致死不肯坦白,不止蔡進寶將逍遙法外,參與審理此案的各級官員都將擔上失察之罪,最后所有黑鍋都會扣到蕭其臻頭上。
他本人不在乎頭上的烏紗帽,但不見惡人伏法,真如骨鯁在喉。
柳竹秋凝神須臾,眸子里閃出光亮,說“我有辦法讓許應元說實話,但不知大人能否說動主審官予以配合。”
蕭其臻聽她介紹步驟,一掃嚴峻神色,篤定道“主審官錢郎中是先父的門生,與我私交頗好,找他商量必會應允。”
事不宜遲,二人馬上分頭行動。
這天晚上京城飛雪初降,萬物在寒氣中沉寂,身在安樂窩里的人愈能體會家的溫暖,離亂之人所品嘗的慘淡絕望也隨著冰雪堆積滋長。
許應元龜縮在濕冷的囚室里,身心早已麻木,但愿自己雪花般卑微的生命能隨著明早的第一縷陽光消融。
他已承受了人世最慘痛的傷害,來世苦難再深想來也深不過今生,唯一糾結的是輪回前能否再見妻子一面,交付那些來不及傳達的愛戀愧悔。
風催命鬼差似的不停嚎叫,囚室的門忽然咿呀開了,一股更陰森的冷氣灌進來,讓他凍得失去知覺的身體嘗到嶄新的刺痛。
然而痛感很快被恐懼摧毀。
一道白影乘風而來,是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那詭異的步姿、瘆人的妝扮都在一板一眼演繹“鬼魂”。
許應元怕到窒息,等那女鬼逼至近處,展現浮在白衣上的斑駁血痕時,他如同待宰的公雞,發出撕裂聲帶的慘叫。
“我、我很快就是你的同伴了,你別來害我啊”
他抱著頭拖著枷拼命往墻角里鉆,女鬼得寸進尺走到他跟前,用幽怨地哭腔講話“許郞,你不認得我了我是瓊枝呀。”
聽到妻子的閨名,許應元驀地停止顫抖,遲疑地回頭隙開眼縫偷瞄。
明亮的雪光打在女鬼凄艷的淚顏上,熟悉的面龐真是日思夜想的那一張。
許應元懼意頓消,代之以無盡悲喜,激動地轉身抓住她冰塊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