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們驚訝,以為二人真是親戚關系。柳邦彥赧顏無語,太監嬉笑解釋“我們內官監和工部皆勤王事,為表里衙門,向來如此稱呼諸位部曹,這樣才顯得更親昵呀”
御史們暗暗驚駭,先后大笑搪塞,笑聲里藏著無盡鄙夷嘲諷,猶如鋼針扎透柳邦彥的臉皮和耳膜。
他生在詩書大族,一甲進士出身,本人久富學名,著述頗豐,三個兒子都是進士,小兒子更是憑狀元之榮被欽點為翰林。
論資歷身份都不輸官場名流,卻因宋強一事鬧得斯文掃地,淪落到工部這尷尬衙門,靠抱宦官大腿過日子,心里能不憋屈
此刻當眾受辱,面上不好發作,怨氣在胸中翻滾蒸騰,活像火燒栗子,快要炸開。
菜上齊了,官員們催問侍宴的歌姬幾時到,侍從前去查看,少時領來一個懷抱琵琶的靚裝美妓。
柳邦彥見是宋妙仙,險些驚掉下巴,駭疑張顧,腿腳不有自主哆嗦起來。
宋妙仙從容不迫地拜見眾人,御史中有人原是宋強的屬下,還于宋妙仙落難后去錦云樓探望過她,見面也很慌促難堪。
太監聽說過這位花魁的身世,偏要拿幾個文官開涮,笑道“此女的父親宋強曾是右都御史,與在座諸位還頗有淵源哪。按輩分講,她應該稱你們為伯父,對吧”
那幾人臉都青了,尤其是柳邦彥,青得發黑。
宋妙仙端然道“奴家是罪臣之女,身處下賤,怎敢與列為大人攀故舊。今日奉教坊司之命前來侍奉,愿獻小曲為大人們佐酒,不知諸位想聽什么曲子”
太監猥瑣地打量她“你名號花魁,姿色的確出眾,不知才藝如何,先唱個拿手的來聽聽吧。”
宋妙仙行禮后坐于席旁,露春纖撥弄琴弦,輕啟朱唇自彈自唱。
“五年光陰急如梭,悲嘆人生能幾何。人情如紙張張薄,施恩從來抱怨多。飽讀詩書體面人,薄情寡義太冷漠。不記當年救命恩,法場之上把命奪。冤魂慘慘隨風飄,幽冥崎嶇難落腳。小人得志卻心安,腰金衣紫氣自若。可知頭上有日月,善惡從來由人作。臨危不與人方便,來日必遭惡挫磨。一朝報應勿怨天,老天最會辨黑白。眼前是非皆考驗,罪業若滿自臨禍”
歌聲凄愴,弦音裂帛,足可動人心魄,再聽唱詞明明白白是在影射柳邦彥當年對宋強見死不救的無義行徑。
官員們停筷住杯,一齊替柳邦彥尷尬,連那以刻薄人為樂趣的太監也不忍再加嘲諷,訕笑著偷瞟身側面如死灰的老頭子。
一位姓張的郎中看不下去了,出聲打斷彈唱者,略帶不滿地教訓“我們在這里談笑甚歡,你怎地唱這晦氣曲調換點歡快的吧。”
宋妙仙笑道“大人要聽歡快的,奴家這兒多的是,您請聽來。”
她重調絲弦,以綠腰調唱起一首活潑明快的曲子,旋律是喜慶了,歌詞仍很沖
“休將奸邪昧神明,禍福如同影相隨。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成日念之乎者也,不如多行幾樁好事。遇事求神拜佛,卻從不管他人的死活。你再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當心菩薩也要發火。說你個不積陰德,怎配吃那善果”
那張郎中被迫再次叫停,責備“你這曲子怎么唱得像在罵人呢聽著好不刺耳。”
宋妙仙辯解“大人誤會了,這是時下流行的勸善歌,歌詞是安國寺的高僧寫的,不信佛的人沒事聽一聽也能消業避災呢。”
柳邦彥似坐在火山口上,再多挨一刻就會被燒成黑灰,借口頭疼胸悶向眾人道了“失陪”。
人們知他無地自處,并未挽留,也不忍讓宋妙仙陪酒,等柳邦彥走后便打發她去了。
柳邦彥明白今天的屈辱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狼狽不堪地回到家中,躲在內書房里氣憤垂淚,又生出辭官還鄉的強烈愿望。
這想法只能做臺風迅猛一時,上次與長子次子商議致仕,他二人回信中百般哭勸挽留。說這幾年仕途坎坷,俸祿進項還不夠孝敬上官討好同僚,一直挖肉補瘡苦苦支應,就盼著能再往上走走,早日脫離夾板氣。父親在京里任高官,上司還肯給他們三分薄面,若離了這層依靠,不知還要受多少苦。
柳家的香火最要緊,兒子們就是柳邦彥的命根,為著他們的前途他連老命都豁得出去,遑論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