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和陳尚志互呈隱秘后找借口讓施二搬去別處住宿,留陳尚志獨自住在外書房,方便他偷偷看書。
又對文小青說:“仇兒年紀不小了,我想讓他先讀幾年書試試,若是這塊料就栽培他考功名,等他有了出息,你的將來也更有保障。”
哪個做娘的不想兒子有出息,文小青正有此念,當場歡喜謝過。
柳竹秋便禮聘一位素有學名的文士做駱仇的塾師,每日上午在外書房學習。這樣陳尚志可裝作打瞌睡,躲在書架后旁聽,終于圓了他的求學夢。
柳竹秋清靜了兩天,這日晚飯前下人來報:“門外來了個姓杭的老嫗,自稱是您的熟人,有急事求見。”
柳竹秋料定是杭嬤嬤,忙命人領她到內書房接待。
杭嬤嬤來時春梨在場,她看到旁人拘謹得緘口不言。柳竹秋叫退春梨,客氣道:“媽媽何事前來?請但說無妨。”
杭嬤嬤口未開,淚先流,噗通跪地朝她連磕幾個響頭,哀求:“爵爺,我家老夫人快不行了,求您開恩搭救。”
柳竹秋大驚,讓她從頭細說。
杭嬤嬤哭道:“那日您看見老夫人和我,想必已知道我們為什么會去陳家了。”
柳竹秋點頭:“陳閣老已跟我說了,不過我沒對任何人提過此事,連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杭嬤嬤說:“爵爺是正人君子,自然不會斷人活路,可我們老夫人不放心,以為這要命的把柄落在您手里,遲早會被人知曉,回去后始終想不通,次日開始絕食,到今天整整六日,沒一粒米下肚。我們家大人急壞了,這兩天親手灌了幾次米湯,勉強吊住老夫人性命,可繼續拖延,不出兩三天終會出人命啊。”
蕭老夫人對溫霄寒的印象略有改觀,然終究信不過他。怕他將來會拿這事威脅蕭其臻或陳良機。再者,她這一生貞高絕俗,視名節為性命,居然被人撞破她婚前與人結私情、寡居喬裝探舊好這樣的丑行,自覺無顏茍活,想自殺又怕兇死的消息傳出去會給兒子惹禍,只好選擇絕食一途,慢慢餓死,也算對自己“不潔”的懲罰。
柳竹秋能想到這是蕭老夫人的行事風格,仍被她這一極端做法深深震驚。
蕭老夫人年少時曾因包辦婚姻痛失愛侶,中年守寡忍受孤寂,老年時明知舊愛鰥獨也不敢稍遞問候。
柳竹秋不信她這五六十年的漫長人生里就沒對婦德、禮教產生過懷疑和不滿。本身既是受害者,為何還要頑固地作繭自縛?
她猜蕭其臻此時必定心急如焚,忙向杭嬤嬤保證:“媽媽快請回去轉告蕭老夫人,就說溫霄寒若對外透露只言片語,管教五雷轟頂,尸骨無存。請她千萬放心,看在蕭大人的份上,勿再絕食自殘。”
杭嬤嬤去后她徹夜憂心,次日派瑞福去蕭府看望蕭其臻,打聽他家的情形。
瑞福回話:“蕭大人已告假在家數日,說他的母親病重,跟前一刻離不得人,我也沒能見著他。”
柳竹秋放衙后親自登門拜訪,蕭其臻聽說她來了方才出面接待。
看他兩眼紅腫,雙頰凹陷,鬢角添了幾根銀絲,柳竹秋知道蕭老夫人的自虐也作用到了兒子身上,并且那愚昧的老太太仍未打消短見。
“聽說令堂病重,我特來探望,不知是何病癥?”
“我也不知道,請大夫來也瞧不出什么。可家母就是吃不下東西,喂她吃,她的牙關總閉得死緊。我前天擔心不過,才強行撬開她的嘴,灌了一些米漿薄粥下去。這事也只有我親自來,別人若碰她,她便咬人。跟她說話也不理睬,整天只是躺著,我這幾日都在她房里打地鋪,夜間也未敢合眼,生怕一覺醒來她已故去了。”
蕭其臻說話時一改剛強做派,眼淚像接通了某處溝渠,嘩嘩淌個不停。又說:“我猜是我做了什么錯事惹她生氣,整天求她她都不肯理我,若果真如此,我的罪過就太大了。”
他在禮教森嚴的家庭長大,孝道是人生第一信條,這會兒別說傾家蕩產,就是讓他替母親去死他也絕無二話。
柳竹秋猜在他心里母親是象征權威和無暇道德的神,他對她只有崇敬服從,早忘了她也是個有血有肉的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會“走火入魔”,所以根本看不出也想不到她的異常表現是心病所致。
被禮教統治的家庭關系就是這么扭曲,家長用教條馴化子女,禁錮自我,一家人和和美美住在牢籠里,如果有人好心地打開牢門放其自由,還會被視做誘人墮落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