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祖父精神健旺,不似疾病在身。
陳良機有事也不會跟他明說,哄道:“總之你聽爺爺的話,萬一哪天我死了也能安心瞑目。”
瞧他這神色似乎遇到了危困,或許和朝廷有關。
陳尚志知道近年黨爭激烈,祖父這首揆隨時處在風口浪尖,憂患意識也比過去增強了。
他在陳家耽擱了一個多時辰,起更時分回到滎陽府時柳竹秋已睡下了。
陳尚志躡手躡腳走到床邊,見妻子一動不動,當她睡熟了,輕輕幫她把露在被外的胳膊放到被子下。
柳竹秋并未入睡,因懷孕曝光而難堪,不愿面對丈夫。受其關心更覺愧疚,裝作蘇醒的樣子微微睜眼,問:“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陳尚志以為吵到她了,連忙道歉,而后解釋:“我們家的規矩,分年貨時每個人都得到場聽管家念分配清單,不是為著爺爺的臉面,我一刻都不想跟那些人多待。”
柳竹秋笑著捏了捏他的臉,以示慰問。
陳尚志又向她訴說擔憂:“爺爺好像心事重重的,明明沒病卻跟我說他活不長了,我擔心他在朝中遇到麻煩了。”
柳竹秋立馬關切道:“是為了榷稅改革吧。”
她撐坐起身,陳尚志忙扶著,將兩只枕頭重在一塊兒給她墊腰,還柔聲提醒她動作別太迅猛。
柳竹秋沒顧上分辨他為何如此細心周到,一門心思說正事。
“前天聽三哥說陳閣老近期向朝廷提出了改革商稅的辦法,要對大商戶們加征利潤稅來彌補國庫虧空,遭到很多大臣反對,鐘尚書等浙派官員反對最激烈。”
本朝目前的商稅征收仍沿用開國時期的標準,只征定額稅。
就拿織造業來說,一臺織機每年交稅銀三錢,即不論這臺織機能生產多少布帛,都只征三錢稅銀。
柳竹秋在織造業發達的南方考察,親耳聽織造商戶們說一臺織機造價六兩銀,生產一年的所獲利潤就夠再買一臺織機,是稅銀的二十倍,這還是保守估計。
再比如釀酒,只收酒曲稅,商人背著朝廷自制酒曲,多釀造的酒也不用交稅。
如今國內商業繁榮,取消商引制度后更刺激了大批人棄農經商。
這兩年天災不斷,肯老實種地的人更少了。而商稅征收遠遠低于農稅,特別是享受特權的皇商和擁有大規模生產作坊的富商都由于落后的征稅制度坐享暴利,動輒擁有數百萬兩身價,遠遠超出國庫存銀,真真富可敵國。
陳良機提出對商戶加征利潤稅,以當年某商品的平均售價計算成本,用商戶的交易額刨出這部分以后為所得利潤,再從中抽取三分之一作為稅金上交朝廷。
另外又提出對出口商品實行新的征稅標準,并加強市舶司的監管職權。
以往朝廷對出口商品的征稅是按國內平均售價計算的,比如一匹絲綢在國內售價8兩銀,便抽取五分之一做為出口關稅。
但同樣的絲綢賣到國外價格至少提升一倍,商人們仍能獲取暴利。
加之主管關稅征收的市舶司只收稅,不具備監察職能,大商戶們通過各種手段抱團隱匿商品數量,逃避征稅。
有人統計,每年至少有上千萬兩白銀通過海上商貿涌入國內,但征稅入庫的不到五十萬兩。
這幾年東南沿海倭寇日益猖獗,市舶司收取的關稅銀子還不夠朝廷每年支出的海防軍費,正是為那些肥得流油的富商大賈們做嫁衣。
陳良機當過十年戶部尚書,清楚現行稅制的弊端,提出此項建議雖也抱著私心,維護他所代表的大地主們的利益,但確系解決朝廷財政危機的最好舉措。
可是南方的大商戶們無不是大官僚的禁臠,尤其是浙派官員,幾乎人人與富商有著密不可分的利益聯系,自然反對陳良機從他們的鍋里撈肉。
眼下斗爭已發展到白熱化,陳良機不堪重負,難免心生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