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松的中衣襟領松弛,呼吸聲又輕又細。
這還是梁錚第一次見識到李含章極差的睡相。
從前在將軍府時,北堂的軟榻夠寬敞,能容二人在上頭隨意打滾、井水不犯河水。到了永慶村,床板不夠大,李含章愛撲騰的毛病自然再藏不住。
梁錚沒出聲,只往襟中又偷偷瞄了一眼。
隨后,他伸手,將香溫玉軟的小妻子輕輕推到鵝羽軟褥上。
梁錚起身下床,回眸看了看李含章。
落進柔軟之中的小人兒還沒蘇醒。
離了熱源,很快就像貓兒那般,將身子蜷縮起來。
他的目光染上一層薄薄的憂愁。
昨夜同她說了那么多。
她沒給準信,也不知聽進多少。
梁錚為李含章掖好被,便更衣梳洗、著手準備早膳。
他煮了一鍋冬筍干菜粥。
沒盛出來,只在灶上以文火煨著。
鍋里的水越燒越干。
屋里的人一直呼呼大睡。
直到日上三竿,李含章才心滿意足地起了床。
彼時,梁錚已在院兒里劈了不少柴禾。
得了李含章一聲喚,就進屋伺候起身嬌體貴的小孔雀。
說是伺候,倒也不盡然。
在將軍府住上這么些時日后,李含章已能自如地更衣梳洗,無需旁人協助。
她喚梁錚來,純粹是因為想他。
只是抹不開面兒,隨意找個借口罷了。
于是,兇悍的惡狼將軍單膝跪地,為嬌滴滴的小孔雀穿襪蹬履。
早膳也成了午膳,還加了一道腌黃瓜。
李含章不愛吃黃瓜,最初不情不愿。
被梁錚哄著嘗了,發覺味道不錯,又歡天喜地。
用過午膳后,梁錚提議,與李含章再去村里逛一逛。
他沒瞞她,直說想故地重游:梁婆婆曾經的食店在匪亂中被焚毀,位置約在如今廣場的南方,不知那里是否蓋上了新的建筑。
李含章沉默片刻,便依了梁錚的話。
二人一路走過廣場,順著朝南的村道,慢慢散步。
村道與昨日的路一樣窄,沿途盡是霜凍的田野。
梁錚識路,走在前頭。
李含章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沒走多久,梁錚就停下了腳步。
他不曾作聲,只站在原處、目光平視。
李含章的心揪了一下。
她提起步,走到梁錚身側,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平坦的空地上,立著幾根殘敗而荒涼的黑柱——經過大火焚燒、風沙摧殘,依然直直朝向天帷、沒被抹去存在的印痕。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連燒灼后的焦土都蕩然無存。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空氣中仿佛飄蕩著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是錯覺嗎?
應當是。畢竟,這是十年前的事。
再是烈火、再是血色,都已被此間的時光抹去。
可李含章卻像被捆束住了。
一點冷意自指尖沁上,漸漸地鎖向她的心脈。
梁錚走到立柱前,將手背在身后,靜默地立了片刻,很快又向李含章回過頭來。
“在撿回我之前,阿婆就有了這家食店。”
他看上去并不難過,漆黑的眸里噙著薄淡的懷戀。
“春夏售面餅、果脯,秋冬時售干菜、米酒。”
梁錚轉身,向左邁出幾步,走到距離最左側立柱約有五尺的地方。
“此處原先擺有一組桌椅。柳木制,很陳舊,常要修。”
“每逢三月初三,便有一人造訪食店,只索一碗清粥,卻要在此處坐上一整日。”
“我不喜歡她,婆婆也不大喜歡。可婆婆不趕她走,也不讓我趕她走。”
李含章沒有應聲,只走到梁錚身旁。
她目之所及處,土地分明空空如也。
可聽著梁錚的描述,一對古舊的木桌椅竟徐徐浮現出來。
梁錚輕輕地圈住了她的手掌。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低笑了一聲,才續道:
“很久后我才知道,她是我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