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錚慢慢攥緊了雙拳。
他轉開目光,將視線自庵宇移至身前。
李含章就站在那里。
她的背影很薄,丹紅的襖裙宛如火苗,好像微風一拂、就會被輕易撲滅。
可她的身姿格外篤定。
不熄的火苗在風里靜靜地燃燒。
李含章面向庵宇,凝望本應熟悉、卻格外陌生的女人。
“我好久沒見她。”
清淺的聲音在二人之間傳遞。
“險些……認不出了。”
上回見到母親,是什么時候呢?
是去年的冬至家宴、歲除饗宴,還是元宵宴?
不記得了。
對于母親,李含章的記憶已模糊至此。
若沒有事先打聽、沒有看見先帝賞賜的玉墜,她一定無法自女尼中認出母親。
李含章曾經無比堅定地認為,自己與母親不會再見了。這些年來,哪怕逢立府、國喪等大事,她也從未追尋過母親的蹤跡。
可究竟是什么驅使著她、令她來到這里?
這個問題也盤繞在梁錚的心中。
他本能地想伸出手,去擁住面前的妻子。
可他莫名感到肩頸發沉,像有重石壓在上頭,叫他分毫也提不動臂。
庵前的女尼們仍在灑掃。
曾經榮寵冠身的美人紅顏未敗,手執竹笤的灑掃姿態卻分外出塵。隨著她的動作,身前的玉墜正一搖一晃地飄蕩——仿佛是她與人世間僅存的羈絆。
她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女兒。
或者說,她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女兒。
李含章轉過身來。
她背對生母、面朝梁錚,半仰臉兒,迎著光芒去看他。
“梁錚。”
她的聲音和眼神一樣清澈。
午后的暖光染上睫羽,刷出溫柔的絨影。
“我有件事,想說給你聽。”
望著那雙鹿般的眼眸,梁錚漸漸有了知覺。
他走上前,展開不再僵直的臂,輕輕攬她入懷:“你說。”
李含章埋下頭,將前額貼往熟悉的胸膛。
“從前……我也被父母拋棄過。”
在梁錚面前,她揭開避而不談的往事,將自己剝繭抽絲。
“太華與我爭執后,我尋過父皇與母妃。我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也不想處置太華,只想求他們幫幫我。可父皇沒有看我,母妃不喜歡我。”
先帝鐘愛皇子,劉美人傾慕先帝——所有人都有獨一無二的期盼。
可這獨一無二的期盼并不是她。
梁錚忽然想起,在與李含章同床共枕的第一夜,曾聽到過她喃喃的夢囈。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可李含章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應。
她仍埋著頭,纖細的兩臂環在他腰間,指尖順著腰帶的紋路緩慢攀爬。
“這些年來,我總想著,只要我不在乎旁人,那旁人待我如何,我也不必管顧。”
“但……我做不到。”
“結伴的、成雙的,我都羨慕極了。”
李含章的肩緊了剎那,又像一抹露,淡淡地松懈下去。
“打那回之后,我就沒再找過父皇與母妃。”
“這么大的天下,唯獨沒有我半點去處。”
她小小地吸了一口氣,又低低地吐出,緩解自己的局促,也炙烤著二人間的狹小空隙。
“你不在府中的時候,平南王妃曾來找過我。”
“她說了從前的事,說了拋下你的原因,也說她還想再與你相認。”
方才講起自己時,李含章并未顫抖,聲音也平靜而無波瀾。可此刻談及與梁錚有關的話題,她的身子繃得僵直,連指尖都在小心地戰栗。
“我想了很久,該如何同你……說起此事。”
李含章仍記得,在冬至宮宴上,梁錚主動避開了與親生父母的對視。自那時起,梁錚生身父母的隱情也成為了她的牽掛,牢牢地擰在心頭,一遇風吹就會牽動神經。
這些天,她始終在思考:該怎樣與梁錚剖白,而不至于因此傷害到他。
她不聰明,脾氣壞,更不懂軟和話。
唯有真心一片,可在他面前赤誠地掏出來,好好地說說自己。
“我不會替你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