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娘的牌位供奉在城中的靈敏寺后山祠堂內。
當年萬學義南下剿匪途中遇見了流落在外的冬娘,聽說她與家人走散,無家可歸,于是將她帶回了府上。
萬學義公務繁忙很少回家,府上的人也待她很好,就在她以為這樣平靜的日子能夠一直這樣下去的時候,衛靈竹嫁進了萬府。
當年,衛靈竹丟下船幫趕去云落崖搭救聞朔。船不能在通州久待,于是按著原定的計劃先一步去了松江府。等衛靈竹回來后,才知道那位白姑娘在不久前已經獨自下船離開。衛靈竹沒有派人再去打聽她的消息,這只不過是她行船途中伸以援手過的一個苦命女子罷了。
但沒想到,時隔八年,二人竟會再一次在金陵相遇。
衛靈竹頭一回在府上遇見冬娘時,甚至沒有認出她就是八年前在江上見過的那個白衣女子。與八年前相比,她變化太大了。那時的她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但是此時的冬娘面容嬌美,氣質沉靜,絲毫看不出當年落難時的樣子。
與之相反的是,冬娘卻一眼就認出了她。
同八年前一樣,衛靈竹還是那樣風姿卓絕,光艷動人。只好在,她似乎并沒有認出自己。
這位新來的夫人顯然不太擅長打理內宅的事物,她能指揮得了一大艘船上的男人,叫他們對她唯命是從,卻分不清各類繁瑣的禮儀,不知道該如何與這城中其他高門大戶的夫人相交。好在萬府沒有多少復雜的人員構成,免去了許多妻妾間的爭風吃醋。
萬學義還是很忙,一年之中回家的日子很少。冬娘幫著衛靈竹一塊打理賬本,有一日忙到深夜,她正準備從屋里離開的時候,見女子坐在燈下,一手支頤,神情疲憊。忽然喃喃自語似的開口道“你說像他那樣的人,那幾年是怎么忍受這種日子的”
冬娘心中一驚,她無措地看著坐在燈下的女子,但是對方顯然沒有想著得到一個答案,于是這個話題就此打住。那更像是一句酒后的醉話,說的人和聽的人都該忘了,可是冬娘沒有辦法輕飄飄地忘記。因為她意識到,衛靈竹原來早就已經認出了她。可她是什么時候認出自己的又有沒有告訴過這府上的其他人
那些疑問像是一顆種子,深深地埋進她的心里。對她來說,過去猶如煉獄,她好不容易逃了出來,以為終于能夠過上平靜的生活,但是命運和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像是告訴她這樣的日子都不過是她偷來的,那些她不想提及而用謊言編織出來的過往,遲早有一天會被揭穿,而衛靈竹出現在這兒,就是為了揭穿她的謊言。
從那晚開始,這樣的念頭不斷地折磨著她。她開始怨恨,怨恨過去,也怨恨衛靈竹。
終于有一天,她著了魔似的盯著灶臺上的湯藥攥緊了手心就在這時,那個孩子闖了進來。
衛嘉玉有一雙很像他父親的眼睛,深情又薄情。看著你的時候,像是能猜透你心里想的一切事情。當年在船上,曾有弟子酒后輕薄了她兩句,他們都以為她是哪家逃出來的小妾,看她的眼光便和其他人不同,像是她就能叫人隨意欺辱似的。
那一回,是聞朔發現替她教訓了那人一頓,又警告他要是再有下回,便要將事情捅到衛靈竹面前去。那弟子也知道要是衛靈竹知道此事,只怕自己立即就要被趕下船,聽見這話酒已醒了大半,哭天搶地地跟她道歉,再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那天聞朔轉過身看了眼她下意識背到身后去的右手,意有所指道“這世道雖苦,但總有出路,若是困在過去泥足深陷,再想抽身也就難了。”
那天那個闖進來的孩子,見她站在灶邊,也是那樣一雙像是已經看透了一切的眼睛看著她,
他撞破了她的心魔,也撞散了那些虛妄。那之后她獨自躲在灶臺后哭了一場,哭完方覺世事一場大夢,半點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