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細細,卷來四下竊竊私語,這廂嘲眼偷覷,那廂嗤笑文諷。
花綢暈頭轉向僅一霎,就懂了。想笑,或哭,最終剩得滿目匪夷所思,“你說什么”
“你個賊”那范紗霧跳出來,將矮她半個頭的骨頭縱身一躍,掄著拳砸到她肩上,“你偷了我的金鎖藏起來不還我,可算叫我逮著現行了吧”
這拳很軟,花綢卻覺得被捶碎了骨頭,她惶惶無措地朝奚緞云瞧一眼,奚緞云立時拔座起來,四下里帶著討好的笑,“不會的,我們綢襖最是懂禮的丫頭,她爹在時就常說,別人的東西就是給,也不能要。她斷然是不會的,她不會的”
周遭回應來的是一雙雙彎的眼、一張張笑的唇。沒人在意她是個什么樣的人,大家只在意范姨娘有沒有丟的臉面、馮夫人有沒有保住臉皮。
那范寶珠恰如其時地拔座起來,笑著朝四下招呼,“好了好了,表妹原是與紗霧鬧著玩,不是有意的,大家吃酒,隨他們小孩子去胡鬧。”
那馮照妝也恰如其分地笑起來,妯娌間忽然百年難得的和睦,“姨娘說得好,別為了小孩子家的事情掃了各位夫人的興,讓孩子們自個兒折騰去,咱們大人樂咱們大人的。”
你來我往的笑談間,各得其宜地給花綢定下罪名。
滿廳里轟然笑開,鬧開,唯獨花綢,恍然覺得自己是被押在一個花紅柳綠的衙門,還沒申辯,已經被許多軟綿綿紅馥馥的唇打得啞口無言。
可她肚子里有一腔的冤屈還待陳表,等拔回神魂,仍舊天真地攀上去,在咿咿呀呀的胡笳里、珍珠碎玉的琵琶里、歡聲笑語的暢談里,為了她那點微不足道的尊嚴,去申辯,“范嫂嫂,我沒有,紗霧的鎖不是我拿的”
“二嫂嫂,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打誰身上掉出來的”
“嗨,沒什么的,”那范寶珠由右邊扭過臉來,斜翹眼角,輕蔑的笑似一張輕飄飄的罪狀,“表妹只管下頭去玩兒,紗霧過幾日就忘了。”
馮照妝亦打左邊扭過來,狹長的眼婉勾,溫和的嗓音是一聲輕輕的驚堂木,“妹妹去坐著聽曲兒,放心,又沒人怪你。”
花綢夾在中間,孤立無援,欲辮無從辯。她們用玩笑的口吻打碎了她的尊嚴,向四處拋撒,驚起各案里的竊議,每個人“寬宏大量”的眼色皆如細細的霜刀,冷得疼。
遠遠地,奚桓看著花綢陷在那一堆珠光璀璨里,像只奄奄一息的苦燈,時下的笙樂妙曲,就成了噼里啪啦的暴雨打在他的心甸。
于是他跑過來,在席下惡狠狠盯著范寶珠與馮照妝,“姑媽沒有偷盜。”
范寶珠盯著他,帶著冷冰冰的笑意,“也沒人講姑媽偷盜啊,快下去坐著。”
他還小,聽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機鋒,只是固執地端起個碟子狠砸到地上,“姑媽沒有偷盜你跟她們講清楚”
“砰”一聲,室內復靜,元夫人見范寶珠被晚輩轄制,恐她面上過不去,忙出席哄他,“沒有講姑媽偷東西,你聽見誰講啦是你小孩子家多心。”
確確實實是沒聽見講,可奚桓扭頭瞧一眼花綢,她站在人堆里,卻仿佛被人間孤立,那么可憐。他想保護她,以他少不更事的骨頭。
他又徒勞地砸了個琺瑯彩碗,喁喁重復,“姑媽不是賊姑媽不是賊”
“誰又講姑媽是賊啦好孩子,快別鬧,叫人聽見笑話呢。”
那范寶珠揚著唇,像一柄剛出鞘的匕首,“叫夫人們瞧笑話,我們家這個孩子,你們都是曉得的,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話稍微說重了,生怕對不住太太在天之靈,可輕了,他又不改。我縱有一百二十分的苦心,硬是拿他沒法子。”
席上爭相安慰,“難,滿京里誰不曉得你的難處等大些就好了。”
“姨娘別傷心,等大些懂了事,會明白您的一番慈心。”
奚桓還不懂無奈是何物,只覺一身的肝勇像捶在了一團棉花上,泄盡他渾身的力。他只得懨懨地繞席過去牽花綢的手,“姑媽,咱們不理他們,回去坐著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