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此,各自安席,好像一切如初,只有花綢發生了變化。她僵硬著骨頭,顫著下巴抽出手,仿佛是把卑微的自己由這富貴人間抽了身,沉默著離席。
奚桓要追,不妨被莊萃裊一把拽住,“哪里去好好兒在廳上坐著,外頭人多繁雜,在這里同妹妹玩耍才好。”
他不住朝外掙,遠遠地伸著一條胳膊夠花綢的影子,口里喊著“姑媽、姑媽等等我、等我我”
那聲音漸漸添了哭腔,花綢卻沒聽見,她裊裊的裙角似一縷煙,飄離了喧囂,走到外頭,覺得身在寒潭,心在云端,飄飄忽忽地懸在冷風里。
恍見范韞倩帶著丫頭由后頭抄上來,與她并肩擦裙地走著,沒說話。忍了好一陣,花綢忍不住先愴然開口,“韞倩,我要說那金鎖不是我拿,你信嗎”
二人與釵裙翻飛的婆子丫頭們背道而馳,韞倩在那些紫翠嫣然的虛影里挽上她的胳膊,“信。”
她軟軟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安慰的笑,“其實你們家姨娘和二太太也知道不是你拿的,不過只有是你拿的,她們才能保住臉面。”
花綢暗忖一陣,垂著下巴訕笑,“你說得是,是我糊涂了,還拼命湊上去解說。其實說破天也沒用,根本沒人在意到底我是不是罪魁。”
“瞧,你想明白了,也不算糊涂。你從前不是問我,為什么明知道太太不喜歡我,還不讓著紗霧,只管跟她吵鬧我如今告訴你,就算我順服,該罰我的也照樣尋個由頭罰我,我何苦白白受那窩囊氣”
說著,韞倩咬著牙關發笑,目中泄出一絲痛快,“她在上頭壓著我,我就在下頭壓著她女兒,大家都別想痛快”
熱辣辣的太陽底下,花綢還是覺得骨頭里發寒,“可我與你不一樣,你再如何,終歸是那家里的正經人口。我與我娘,是投奔來的,住著人家的屋子,使著人家的下人,沒立場,也沒底氣。”
韞倩貼著她,兩個孤女肩疊肩地依偎取暖,“你今天這樁事兒,在我身上不知發生多少遭了,叫你渾身張一百張嘴也難辨,這就是她們慣常的花招。往后但凡家里丟了東西,頭一個就來問你,出了差錯,也第一個拿你問罪,你往后遇到這種事兒,千萬繞著道走。”
“我往前都是繞著走,誰知今兒不妨,竟撞到我身上來。”
苦笑中,韞倩將她晃一晃,“噯,我再告訴你,你們家那位霸王,你可離他遠著些。我們太太打他的主意呢,一向擘畫著將紗霧定給他。你們與他父子倆走動近了,若往后這門親事不成,我爹和太太,少不得要說是你們母女攛掇的。”
花綢杏眼圓睜,“這哪里是我們外人能插上話兒的他們家少爺的婚事,自然父母來定。父母不答應,怎么不怨父母,倒來怨我們”
“這就叫柿子撿軟的捏,事有不成,他們心里起了怨,總不好怨大老爺與姨娘,只好怨到你們身上來。誰讓這府里,就你們母女兩個輩分大你們不頂著這口黑鍋,叫誰頂著去就跟今兒這樁事一樣,不說你偷的,還說誰去”
半晌,花綢由喉間滾出低沉細柔的嘆息,“謝謝你韞倩,還肯信我,還肯與我說這些話。”
“噯,口里謝的可不算,聽見講你們院兒里隔了個廚房,你去尋的吃給我。席上鬧得那樣,什么也沒好好吃,餓得人頭昏。”
玳筵正輝煌,里里外外的管弦繁樂在風里拉扯,花綢于世不容的尷尬身軀在這一天,在錦繡繁華里暗淡下去,開始拖著沉重的影艱澀游移。
這場小風波像碎石投海,在外頭蕩開微妙的漣漪,伴隨一場初雪,懸在婦人們長舌尖上的流言遞嬗傳開奚家來投奔的遠親是個“德有缺行有失”的鄉下野丫頭。
花家母女雖久困繡樓,也漸漸有所耳聞,愈發謹慎克己起來,甚少外出,既不滋事,也不惹麻煩。每日只將繡簾低垂,頗有與世隔絕的姿態。
這廂雪落停,陽光投進來,襯得屋內益發亮堂,榻下攏著炭盆,燒的是柴炭,有些嗆人,屋里偶聞咳嗽聲。
奚緞云在炕幾上摘菜,不住嘆息,“紅藕,屋里熏暖和了,你們還是開窗透透氣,小姑娘家家的,落下個咳嗽的毛病倒不好。”
說著,又一嘆,“綢襖,今年委屈了你,生辰都沒好好辦一辦,就胡亂混了過去。”
花綢溫柔地將折頸在奚緞云肩上,手里收著針線,“在人家里住著,有什么可辦的況且咱們也沒幾個錢,何苦大吃大嚼折騰不妨事的娘,我又不是只活這一年,我有好幾十年的生辰可過呢。”
“話雖如此講,可我姑娘十一了,虛歲上是金釵之年,還叫你受委屈,娘心里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