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綢坐起來,瞧他一個高影撲在綠綃帳上,心里還有些不好意思,推說“正要睡,你又來吵我。好孩子,外頭去玩兒,許我個空睡午覺。”
“我也沒睡午覺呢,”他一把掀開帳,翻身倒下去,頭枕在成條的褥子上,“咱們一道睡。”
兩個人一處長大,又有長幼之分,誰都不曾把男女之別往二人身上套,大家還是那樣子,只說奚桓敬愛姑媽,成日纏著。連花綢亦向來把他當孩子,甚少曾往男女上想。
她穿著件湖綠長襟薄衫子,裙里伸出只沒穿錦襪的腳出來,往他肩頭蹬一下,“真是我八輩子的冤孽”
他往她細膩可愛的腳丫子瞥一眼,滿腦袋又轉起畫上那些女人的三寸金蓮,因問“姑媽,您怎的不纏腳”
“你姑奶奶不許,”花綢笑答,枕邊撿了柄蒲扇,懸在他胸膛上為他扇風,“我也吃不得那個苦,疼死人的,走路也不利索。你瞧那些纏腳的小姐,走路迎風擺柳,房梁砸下來,最先砸死的就是她們。”
她向來與人和善,可奚桓最喜歡聽她偶然的“惡毒”,噗嗤樂了,又止不住往她腳上瞥一眼,“她們死她們的,不砸著您就好。”
花綢曲著腿,高高地垂眼逗他,“那可不好,倘或里頭有一位小姐是我們桓兒以后的媳婦,桓兒豈不是要哭死了”
“誰哭她們”奚桓別開臉,眉間攢著股不耐煩,倏地又笑轉回來,“她們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干我的事兒,姑媽要是破了點皮,我才真要哭死了。”
“也是,你打小就愛哭。”花綢挑挑眉,慈目里透著股靈動活潑,“小時候成日在我們院門口掉淚珠子,椿娘常抱怨,怎么個男子漢,就那么能哭呢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是不是啊”
奚桓將一條胳膊枕在腦后,舉目盯著她,覺得她哄小孩的語氣像個娘,就連他身上穿的衣裳都是她做的。他打小沒了娘,衣食住行一應都有下人照料,他一直以為娘就是奶媽、是丫頭、是范寶珠、是馮照妝。
他年幼時想不到,“娘”原來是細細密密的針線,是蜿蜒綿亙的紋路。就像他如今也想不到,原來她不是娘,而是他的夢,是他從那些隱秘畫冊里、展開的無盡的聯想。
一想到聯想只是聯想,小時候那些“傷心處”,便依然傷著他的心,悶著不說話。
花綢見他神色悵怏,料他如今長大了,提他幼年的事,到底傷他體面。于是談鋒一轉,問起課業來,“你眼下文章學到哪里了”
“先生剛講到中庸。”
她微微頷首,手上的扇慢悠悠扇著清涼,“那姑媽考考你,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是何意思,你且說來聽聽。”
“修道不外乎克己身心,君子當日而戒之,時而慎之,晝夜克之。”
花綢略微點頭,一頭用扇挑開帳喊椿娘倒茶進來,一頭問“那我又問,克己當克什么”
奚桓的眼跟著她皓白的腕子轉,上頭戴著個細銀鐲子,由兩側鐲口浮雕著蓮枝,匯攏到中間,結出一朵蓮含苞待放。這是他早年送她的,她一直佩著。
他便由此生出些滿足,闔上了眼搖頭晃腦,“克言、克行、克欲、克心,凡事應發而中和,約束克己,守禮守教”
這天氣,蟬鳴漸噪,鳳幃輕挑,爐中香瘦燼,他淡色的瞳孔也成了一捧冷灰,或是一汪泉水,復燃或結冰,都取決于她回贈與他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是姑媽,禮教若不當呢還要恪守嗎”
作者有話要說奚甯忙得很,還要抽時間幫兒子啟蒙,算是個好父親了吧
悉甯兒子,說出你的夢想
奚桓我要種下一顆樹,結出許多許多的姑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