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這個宅門,韞倩只覺渾身的骨頭都輕了二兩,天上的太陽為她渡了金光,她腳步輕盈得像房費了一只彩畫的風箏,以此來慶祝她短暫地逃離了那金雕玉砌的墳場,走向了寒天徹地的人間。
而另一座飭飾溫馨的墓碑卻開始鐫刻著花綢的名字,一錘一釘,一撇一捺,將她書寫進命定的前程里。
韞倩來前的傍晚,雪漸消融,風縈畫角,屋子里架了兩個熏籠,仍透著寒噤噤的冷。明早來梳頭的婆子來見過,才出去,就見椿娘端著四五個胭脂盒進來,檢點了衣裳、冠子、蓋頭、繡鞋,妥帖了,又端來小缽、鳳仙花、柳葉,為花綢染指甲。
雪里山前,曜日西墜,殘霞照萬頃銀波,花綢收回眼,盯著椿娘用柳葉包著鳳仙花裹在她的指甲上,倏然噗嗤一笑,“你像是要把我包成個錦盒,明日好送給那單煜晗。”
笑聲很輕,像一縷玉簫,低吟婉轉,吹落黃昏雪,默一陣,又剔椿娘一眼,“今兒這天倒不怎么冷,只是凍骨頭,沒出門,也不知園子里如何,冷不冷?”
椿娘睇她一眼,仍埋首回去包鳳仙花,直到把她十個指甲都包了起來,收了東西回來,沖花綢挑挑眉,“桓哥兒好了許多,沒見咳血,下晌太太做的糟鵝過去,他都吃了,還吃了一碗飯。您不就想問這個嗎,啻啻磕磕的,憋著不難受?”
激得花綢要抬手打她,又顧及才包好的指甲,到底沒打,嗔怪不迭,“既曉得我要問這個,還不一早說來,害我迂回費舌!”
正嬉鬧,見韞倩來,兩人免不得一陣寒暄,手拽著手瞻望半日,須臾均是淚花漣漣。過問半日,花綢使椿娘廚房了端來嘎飯,篩了壺荷花酒,拽著她榻上吃,“我一日鬧得沒吃好飯,正好你來,咱們一道吃一些。”
殘陽對坐,又映著小爐紅炭火,韞倩淹淡的面容照進花綢眼里,令她眉心蹙破春山恨,“我瞧著你像是病了?怎么小臉慘白慘白的?”
“小病,不妨事,已好全了。”韞倩凄風苦雨地笑笑,叫爐里熏得鼻酸,“那盧正元不是人,那日我身上來事,他非要行房,我不依,他便打了我一頓。”
“他敢打你?!”
“怎么不敢?”韞倩星淚朦朧,拈著帕子蘸一蘸,“我又沒娘家撐腰,嫁我過去,他們脖子一縮,死活隨我,怎么不敢打我?”
花綢怔后,想安慰她,可搜腸刮肚地,只剩滿肚子的陳詞濫調,不如不說的好,只將腦袋沉沉地垂下去。
韞倩窺一窺她,見其勞損瘦骨,心里猜準幾分是為了哪一樁,更不好引她傷心,便歪著腰撣裙角粘帶的雪,故作輕巧地與她打趣,“昨兒我聽見家里的小廝說,你的嫁妝好不風光。一百多號人抬著幾十口大箱子往單家去。箱子里是什么沒瞧見,只說那些家私,都是上好的木頭,雕工又好,單那一張拔步床,就得上百兩銀子。那一副家私加起來,攏共不低下一千銀子。嗨,要我說,有副爹媽,倒不如有個好哥哥的強。你給我交個底,到底有多少?”
“沒什么,就是些家常的東西。”說起金銀,花綢倒沒什么興致,笑顏帶懨。
“你還瞞我……”韞倩后仰著眼,咋舌一番,“你還怕管你借銀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