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堂哪里啼鶯歌,唱盡相思,斷腸碎心,聒耳墮志,愁似宋玉詞,卻難寫半紙。
且說奚桓走到蓮花顛來見花綢,人在眼跟前,卻又不敢看了,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不瞧花綢,只瞧滿案菜酒,一頭將幅巾掣了擱在幾上,一頭朝奚緞云作揖,“姑奶奶吃飯不喊我,您侄孫肚里正餓呢,可見您不心疼我了。”
果然是咳嗽落下了個病根,嗓音比從前暗沉許多,一聲聲敲得花綢心也緊了,垂著下頜不說話,炕桌底下絞著濕漉漉一張帕子,恨不得將幾個指頭連同愁腸一齊絞斷才罷。
偏局外人不知事,奚緞云忙下榻來握他的手,“我的兒,你哪里來,手怎的這樣冷?你姑媽回家,我使人去你屋里叫你,誰知丫頭說你不在家。這些時常常不見你,病才好些,外頭大冷天,凈往哪里逛去?”
奚桓瞥花綢一眼,有意無意地提高聲音,“我到碧喬胡同的拜月閣去,這些時都在那里。他們家有個姑娘曲兒唱得好,人長得也好,性情也和順,有些和我的意。”
卻看花綢,仍垂著下巴不做聲,像是沒聽見。仍是奚緞云溫柔慈愛地戳一戳他的額角,“傻小子,不和順怎么往你懷里掏銀子?快別信她們的,她們都是場面上的人,面上都是好性情,背地里只想你的錢。倘或你哪日窮了,瞧她們誰還理你?好好在家呆著不好?眼瞧著開春就要會試,也拿個會元才好。”
奚桓滿不在乎地笑笑,不妨被奚緞云撳坐在花綢身邊,“我的兒,與你姑媽說著話,我去燒個你愛吃的來。”
言訖便芳裙無蹤跡,剩一片繡簾微動,吹進來幾縷風。丫頭們在外頭吃飯說笑,屋子里兀的靜下來,花綢疊著腿坐,欲往窗戶里讓讓,不料有半截裙子叫奚桓坐住,她又不想開口喊他,便挺直了腰,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往口里送東西。
窗外日西昃,落在花綢半條手臂上,瘦了皓腕,松了玉釧。奚桓瞧見,終難忍,將下巴稍稍低垂,滿腹酸楚低低由嗓子眼里滾出來,“單煜晗對你好嗎?”
花綢沒想到他開口會問這個,夾菜的手收回來,碗捧在胸前,點點頭,“好的,不曾虧待過我什么。”只怕他不信,她呼啦啦加了好一串沒用的話,“人也不挑剔,脾性也好,也愛讀書,從不挑我什么錯處,只是平日里忙些。”
有什么卡在奚桓胸口,咽不下吐不出,卻是一枚冷冰冰的金戒指。他低著腦袋無聲地笑笑,斜過眼看她,陽光渡在她靈巧的鼻尖與下巴,溫柔地鑿刻進他心里,是他所見過最美的側影。
她好像有了些變化,不是皮相,而是從前眼中一小片自由的曠野,被徹底囚禁在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故此他不相信她這些鬼話,“你帶去的那些東西,自己看管好,別叫人坑騙了你的。”
花綢倒是頭一遭聽他說起這樣世俗的話,不由偏偏脖子,望著他笑,“真是怪事,桓兒也守起財來了,你不是一向視金銀如糞土?”
“那也得分時候,有的財,情愿舍給貓兒狗兒,也不給不相干的人。”奚桓被她一點俏皮的生機逗樂了,一見她笑,他就不想把那些深情難負的話再提起。
他決定把她承擔不起的那些愛意自己藏起來,另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連翹家中得以平反,刑部退回了她家的屋舍產業,也復了她父親的原職,這兩日她就回家去。她家人回來,請了你的酒,說是要謝你,也請了我與周乾在外,我替你應下了。”
花綢想也沒想,捧著碗眨眨眼,“她家原來的房子在哪里?”
她的目光似隱隱殘霞,困境中散發出光烈。奚桓回想,她自來守禮守節,小心謹慎,可她循規蹈矩的皮相里,總嵌著這樣一對野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