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此處,再恰當地裝點淚花,做得十分動情悔恨的模樣。跟前有個婆子,又在旁幫腔,“太太一人在家,時常掛念兩位姑娘,家里再不好,出去了也是要想念的,這就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家人。大姑娘快勸勸太太,高高興興的日子,哪里好哭?”
韞倩將這些人脧一眼,朝花綢遞個眼色,轉過臉來喬張致地虛勸兩句,“媽媽講得是,從前也是我不好,總愛與太太頂嘴,哪里單是太太的不是呢?”
話一出口,莊萃裊登時抬起臉來,那兩點淚花早不知所蹤,笑嘻嘻地拉了左邊紗霧的手,搭在右邊韞倩的手上,“好好好,今日你們姊妹又在我跟前了,我心里好生高興。韞倩,你妹子出嫁以來,嘴上常掛著你呢,今日才進門,就忙著問我姐姐有沒有到,可見姊妹情深,平日鬧點小別扭,嫁了人,反倒愈發要好了。”
說著朝花綢睇一眼,“她姑媽,你說是不是啊?”
花綢心知肚明這莊萃裊請她來,一是做陪客,二是做說客。便將下巴慢著點一點,“莊嫂嫂這話說得倒是沒錯的。”
幾個人喬佯做派地寒暄一番,吃了幾盅酒,場面似熱起來。韞倩冷眼等著莊萃裊開口說銀子的事情,莊萃裊呢,先使身邊婆子打了好些花槍,估摸著人骨頭也軟了,情分也撿起來了,適才慢吞吞啟口:
“姑媽,我命苦,兩個女兒,大的嫁了個風前的蠟燭,瓦上的薄霜。原指望著小的能和順些,可那年在你府上出的事情,你都是曉得的。無法,只好將紗霧許給那衛嘉,再不敢求別的,單指望著兩口和和氣氣的才好。不曾想……”
那鼻翼一抽,這幅光景,就該哭起來了。花綢心內暗笑不止,面上十分體貼地由繡里牽出條絹子遞過去,“嫂嫂的苦,咱們心里都曉得。”
莊萃裊接了帕子,朝韞倩瞥一眼,見她提著箸兒沒事人一般吃吃喝喝,便嗚咽一聲,哭將出來,“姑媽還有不知道的呢。我原指望紗霧到了夫家,不要做多大的官奶奶,就兩口客客氣氣的便知足。誰知那衛嘉卻是個酒囊飯袋子,肚子里不裝別的,只管灌黃湯,這也倒罷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染上個賭錢的惡習,把紗霧帶去的家當,一個子兒不剩,花得精光!”
說完又看韞倩一眼,韞倩心里明鏡似的,也不看她,只顧著吃喝。莊萃裊心里明了,這是不直說不開口的架勢,便朝花綢蘸蘸淚,愀悲莞爾,“好在韞倩還算美滿,姑爺年紀雖大些,可年紀大知道體貼人。瞧我們韞倩,臉色紅潤,益發風光。”
花綢亦將韞倩瞥一眼,輕輕一笑,彈回了她的話,“嗨,俗話說面子風光里子空,個人的苦個人知道罷了。韞倩心里也是一堆的苦,只是怕哥哥嫂嫂掛心,不肯在你們面前露出來罷了。”
聞言,韞倩忙順水推舟,擱下牙箸,“太太老爺為紗霧操心還操心不過來,何苦又為我的事情煩心呢?我在盧家,也是勉強,雖說盧正元不缺我吃不缺我穿,還將家里的銀子給我管著。可他那個人,心眼多得呢,自個兒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賬,我今日多花一厘,他也是知道的。從前就常抱怨,給家里送來那些聘禮,怎么連個響也聽不見?叫我也不知怎么回嘴好。”
擂臺才擺開,就輸了一個回合,莊萃裊翠黛凝恨,踟躕間輕輕舒展,“我看大姑爺十分大方,倒不是那樣的人,若小氣,你瞧瞧你身上穿的戴的,哪里舍得給你置辦這些?”
“小氣么也不小氣,可也談不上大方,這些東西辦在屋里,都是有數的,什么日子沒準管我要去典了,也未可知。”
“這是你姑娘家使性子的話,他好好的,典你這些東西做什么?你家里甭說這點子,就是東門外大街,只怕也能盤下來。”
韞倩嘻嘻一笑,重提牙箸,在碗口敲一敲,聲音又脆又冷,“太太說笑,盤東門外大街做什么?老爺常對我們這些妻妾說:‘咱們家雖有錢,可都不是大風刮來的,該省檢還得省檢,不該花的銀子,一個銅板也不能花。’您聽聽這話,我還敢亂在外頭胡來不成?”
一番你來我往,莊萃裊的臉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幾條淚痕毫無章法地鋪在臉上,將厚厚的脂粉滑出幾道溝壑,似一條條死路,哪條都不大走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