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著告訴你吧,皇上有斷潘懋根基的意思,此番與奚子賢計較這一點小事,不過是為了迷潘懋的眼罷了。”
“那父親為何不與奚大人明說?”
施尋芳剛端起盅來,又氣頓地擱下,“因為不能說!我告訴你,宮里頭傳出話來,如今這意思,是要料理了潘懋,讓奚子賢做內閣首揆,叫我進內閣,為的是日后好牽制奚子賢。皇上為什么要讓宮里的人漏這個風給我?就是為了試一試我是會顧著同科之宜與他通氣,還是以圣心為重。”
聞言,施兆庵目怔少頃,漸露喜色,忙拔座起來作揖,“如此說來,父親日后必要入列閣臺了?兒子先恭喜父親!”
“先別急著賀我。”施尋芳掌心一豎,冷冷將其止住,往臥房氈簾上瞧一眼,“我這里有話要先警告你,你且瞧潘懋父子,這些年謀私謀權,皇上卻一直沒追究,如今才算是忍到頭了。再看奚子賢,一生為官清正,卻因一點點微不足道小罪被潘懋拿住了把柄。我在都察院干了二十幾年,深明一個道理,官場上要緊的是,一不要違了圣心,二不要授人以柄。我的話,你明不明白?”
施兆庵躬著身,兜著一顆鶻突的心,聲影驀地朝地下墜了墜,仿佛有些失落,拾不起來,“兒子明白。”
“明白?我看你還是不大明白。”
施尋芳眼角若鉤,稍稍回寒,“你在外頭瞞著我與你娘做下的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打量我不知道?要不是你娘在病中,我早把你摁在祖宗牌位前打斷你的腿了。我勸你,早點給我料理好你那些腌臜事。我還聽說,那淫/婦與奚桓的姑媽十分要好?哼,這事情若是叫奚桓曉得了,無事便罷,若有事,日后就是人家轄制咱們父子的一個把柄!”
突如其來的岑寂里,施兆庵抬起眼來,面前是一副堅而冷的背影,似一堵堅而冷的鐵墻,將他纏綿的心事囚禁。他胸膛開始起伏,邁出了腳尖,他想告訴他,韞倩不是淫/婦,而是他心愛的一個女人;還想告訴他,他想娶這個女人為妻。
可當那個肩頭稍稍斜轉過來,冰涼的目光朝他邁出的一只黑靴輕輕一射,如刀如箭,刺得他驀地收回了腳,頷首聆聽他漠漠的聲音,“你聽明白了嗎?”
窗外瀝瀝雨聲,澆濕了一顆心,濕得能擰出水,五臟六腑重得壓彎了施兆庵的腰。他好似被沼澤溺斃,上涌出無力的幾個音節:
“兒子,明白了。”
天外,雨勢愈發大,如鼙似鼓,仿佛一浪接一浪的權勢,壓得人喘不過氣。
除了施家,任何人都照舊在等待中,把眼盼望著紅墻金瓦的皇城。而權利之巔的惠德大概十分享受將所有人的命運攥在掌中,于是拖著、讓所有人燒著心,消磨著耐性,終于在第四個日頭,下達了圣意。
這一旨意如一道電雷,最先劈得潘鳳措手不及,下朝便風風火火地闖進潘懋的書房,卷來的風掀飛了書案上一沓空白的紙,一張張紙似漫天紙錢,潘懋半身在紙后若隱若現,帶著大勢已去的平靜。
百年功名,在潘鳳的口中山崩海潰,“爹,您老人家怎么還坐得住?!局勢已經洞若觀火了,明著是罰奚甯一百二十仗刑,下貶湖廣布政司任從三品參政,可還不明顯嗎,這是明貶暗護!”
潘懋默然,把斑白的須往案下垂了垂。愈發急得潘鳳似烈火烹油,一雙腳鏗鏘亂行,一甩袖,又走回案前,幾個指節不住往案上敲,“皇上為什么偏偏派他往湖廣布政司?我看就是為了查荊州府的賬,查回來,倒霉的就是咱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