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訖將漠漠堅毅的眼投進萬丈晴光,似乎其中有他閃耀的未來,耀眼到,足夠將舊日之情掩蓋。
另有同樣堅毅的目光鎖著空曠的場院,十幾名差役手執棍杖兩邊站著,奚甯咬著牙關跪在粗墁地磚上,將后背微微躬著,玉宇晴空中,滾棒擊打皮肉的聲音悶悶沉沉,一聲接一聲。
漸漸地,聲音不再那么悶,添了些漉漉的水聲。他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痛出滿腦袋的汗,被棍一擊,汗就撒下來,洇開地上飛濺的血。打到一百,像是把他五臟也擊碎了,從口里吐出一口血。
倒地之前,眼前似有亂糟糟的人影相繼撲過來,是他為之奮戰的,紛紛攘攘的人世間。
當奚甯傍晚被抬回家時,奚緞云才知道一百二十杖刑是什么。絕不是戲臺上不痛不癢的幾下捭梲,而是實實在在的血肉淋漓,好像把一個活生生的人拍得稀碎。
她木呆呆站在金鳳樹地下,無數人擦過她,太醫、丫鬟、小廝……她看不清出,只看見一盆盆清水端進去,又又一盆盆染紅的水端出來。那血水,是他的,也想是她的,好像有人拿著刀將她的心削一削,足足一百二十刀,涼秋紛紛花墜,就成了一顆心的碎片。
她身子一歪,就載到地上,“咚”一聲,驚得花綢在廊下回頭。那一個她還擠不進去看看什么模樣,這一個又倒了,急得她眼淚簌簌直下,跑上去攙,又攙不動,慌得在地上圍著她打轉。
恰好馮照妝走出來,忙捉裙過來幫忙,“哎呀我的老天爺,里頭還沒醒呢,這里又添一個!快,先攙到你屋里去,等太醫瞧了大哥哥,也過來瞧瞧姑媽。”
說著,又揮袖跺腳地招來幾個丫頭,亂著將奚緞云扶進花綢屋里。花綢兩頭心亂,一時也沒了章法,只顧著在屋里踱步,見椿娘進來,忙去拽她的手,“那屋里大夫怎么說?”
“我擠在門口聽見一句,大夫說像是打傷了肺腑,里頭正亂著開方上藥呢,亂哄哄的,我也不甚明白。桓哥兒坐在屋里,也是一句話也不說。”椿娘晃見床上躺著人,一下急得跳起來,“哎呀,太太怎的了?!”
那紅藕守在床邊涕泗橫流,“太太暈過去了!你去屋里拉個大夫來給這里瞧瞧!”
場面一時愈發哄亂,椿娘又跑回正屋里,胡亂拉了個太醫來。太醫把了脈,倒說不大妨事,不過急火攻心,拿人參煎水送服也就好了。花綢忙叫椿娘去煎了來,這廂把藥喂下去,奚緞云卻不見醒,只是有了些動靜,唇上囈語,死絞著眉,把一片殘陽絞斷,夜便隨凌亂的夢境罩下來。
不覺黃昏夜宇,云翳半掩明月,像蒙塵的寶鑒,照不清結局。奚緞云醒過來一會兒,什么也沒問,也不敢問,連哭也不敢哭,生怕驚動了鬼神,一聲不吭,在花綢的床上迷迷糊糊又睡過去。
花綢何敢吵她,只留紅藕在床前服侍,悄步闔上門走到廊外坐著,看見正屋窗上熙熙攘攘的人影相錯相擦,又忙一陣,履舃漸散,人聲漸息。
半合兒,奚桓由亮堂堂的屋里走出來,垂著腦袋,滿額浮汗,背也佝僂著,身上墨綠的圓領袍顏色有些深淺斑駁,是奚甯的血。
花綢揪了半日的心愈發緊了,坐在廊沿上喊他:“桓兒。”帶著滿面愁色過來拉他,“屋里人多,我不好進去添亂,你告訴我,大夫怎么說的?你爹如何?”
這一聲把他得魂魄歸體,他拖著疲倦的影隨她走過來坐下,欹斜在廊柱上頭,睨著花綢笑一笑,催頹落魄,“我長這樣大,還從沒見過我爹這幅樣子,渾身是血,趟在床上,叫也叫不醒,活像死了一樣。我小時候以為他就是史書上那些英雄,以為他永遠不死不老,永遠都是運籌帷幄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