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場,千萬不要授人以柄,奚子賢就是前車之鑒。他運氣好,又是經國之才,皇上還要用他,就算潘懋要整他,皇上也要保全。可你有沒有那樣好的運氣,你最好自個兒掂量掂量。”
這席官場警示之言,字字叫他錐心刺骨,光束里,漸漸塵埃落定了,蒙在潔凈的案上一點淡淡灰。
他酸澀地笑一笑,聲音發悶,好似即刻就要哭出來,“我也很遺憾,孩子不是我的。”他扭過臉來,笑得比黃連還苦,“我遲到了,是不是?”
他是真的很遺憾,他沒有他想的那樣偉大,愛也沒有。同時也很抱歉,他遲到了,又要早退。
韞倩同樣遺憾,她沒有她想的那樣強悍,她以為她在莊萃裊的苛待責罵下已經鍛煉成了一副金剛不壞之身。沒想到,還是輕而易舉地被一個眼神、一句暗示,擊得潰不成軍。
幾如一場暴風雪將她心的廢墟掩埋,她眼里的淚也掩埋蒼白的目光中,一個干燥凌厲的冬天在她面上凍結。
但她還是笑著,把手塞進他的掌心,原諒與默許他一切的情非得已,“沒什么遺憾的,遇到你,就是我這輩子覺得最有指望的一件事情。”
燒得滾燙的炭把屋子凍的冷冰冰,施兆庵的手像抓住一抹余溫,緊緊抓住她,相望無言。
他知道,她已經懂得了,就像最開始隔著蓋頭的一相握、隔著車簾的一對視,他們都似穿越千年萬年,默契地找到彼此。到如今,又默契地松開彼此。
陽光由綺窗爬出去,懸得高高的,施兆庵也與陽光一齊走了,就像他來時一樣,喬裝打扮,恭敬順卑,遇見小廝便與小廝打趣,遇見丫鬟便與丫鬟調笑,嬉笑怒罵地偽裝著自己,走過那些重重宅門——
這不是屬于男人的地方,他該重回屬于他的天地,在官場、在仕途、在皇權內催磨自己,最終煉成為爐火純青的下一個施尋芳、或是潘懋,運氣好的話,又或許能成為奚甯,誰知道呢,大約只有天曉得。
他走后,韞倩在熄滅的炭盆前坐了很久,腦子里一霎空空如也、一霎滿滿當當,好像前景一股腦地倒在她腦子里,她匍匐在里頭,扒著那些碎片找尋還能夠持續溫暖她的星火。
蓮心搬回凳子,走到榻上喊他:“姑娘,您發什么呆呀?這回怎的不定件衣裳,您不定,他下回怎么來啊?”
說話間,蓮心添了炭,一點死灰再度復燃。
可韞倩還是覺著渾身上下冷冰冰的,從骨頭縫里冷出來,或許有凌厲的風,從那些枝枝節節的歡笑片段里撲過來。她摸著肚子往臥房里走,仿佛捧著她在廢墟里找到的一枚星火,輕飄飄的聲音從身前飄至背后:
“他不會再來了。”
他不會再來了,于是她就捧著他種在身上的這枚帶著溫度的火種,準備捱過這個寒冬,以及,捱過接下來,一生一世的寒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