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仿佛凝滯了時間,韞倩忽地一笑,忍了剪子趔趄跑到院中,將幾個小廝推開,跪在地上瞧施兆庵,連聲問著,“兆庵,你好不好?”
盧家的小廝倒不似都察院的差役,只顧亂打一通,全然沒個章法,因此都是些皮外傷。施兆庵費力抬起臉,對著她笑一笑,“不妨事。”
韞倩也笑了,額上磕破的血細霪霪地滑下來,她卻半點沒覺得痛,只有一股心酸由腳底板涌到心坎,隨手一揩,擦了滿手背的血,與他在血光中相視相笑。
兩片無聲的笑顏里,盧正元似一座巍峨高山,聳立在他們身邊,遮住了大片陽光。
他陰沉沉的面色尤顯得似頭發狂的野豬,惡狠狠只恨不得將施兆庵絞碎,“小施大人,我不打你,可我姓盧的也不是好欺負的,我一紙狀書遞到順天府都察院,叫世人都瞧瞧,你清流名仕家的公子是個什么偷雞摸狗的德行!我不打你,丟了臉面,自有你父親打你!”
由始至終,那些綻破皮肉的棍棒都沒叫他施兆庵求饒,可這一番話,卻叫他眼皮一跳——他新點的官職,潘家父子還沒倒臺,哪里能叫人拿住個把柄呢?
那盧正元有所察覺,吭吭笑兩聲,將個肥碩的身子費力蹲下來,似個團成的肉球,滾在他眼前,“施小友,你可是去年新點的官,我盧某雖不大過問黨爭之事,可也有所耳聞,眼下奚大人被調離京師,朝中與潘閣老打擂臺的,就是戶部的衛大人與你父親,若是這個節骨眼上你落下什么把柄,就是你爹不打死你,你的前途只怕也堪憂了。你可不是奚大人,奚大人挨了一百板子往南邊去了,皇上心里還記掛著呢,你,皇上認得你是誰?”
幾句話不禁將施兆庵的心說的層層下墜,連韞倩的心也似墜在地上,撈不起來。她望望施兆庵垂下的眼皮,倏地心慌,比他上回走時,還叫她害怕。
她只得與盧正元周旋著,好像東奔西走地試圖挽救一顆即將湮滅心,“老爺,好人做到底,既然放了他,就干干凈凈地放了,我留下來,隨你處置好了,啊?”
孰料盧正元半點不買賬,威懾她一眼,緊盯著施兆庵,“你瞧瞧,我的夫人,卻待你一片深情,叫我心里怎生過得去?”
施兆庵費力地撐起身,可背上實在太疼,手肘一彎,又趴下去,斜挑起眼,“你想如何?”
“我倒不要怎樣,我盧正元又不缺銀子使。”他笑笑,把兩個人望一望,厚厚的眼縫里迸出輕蔑且不可一世的精光,“我只要你一句話,你就說:是她一廂情愿,你是被她引誘,全無真心,往后與她也再無干系,絕不往來。”
話音才落,便有大片大片的寂靜朝韞倩罩來,黃澄澄的陽光似乎頃刻間跌落,天地是暗未暗的黃昏。她渾身都篩糠似的抖起來,跪在地上,滿目靜待著施兆庵,她真怕他講出來,可她心里,又隱隱已經有了答案。
大約是受盡苛待長大的緣故,她對人心里的善與惡,總有比旁人更敏銳的直覺。此刻,她就成了鍘刀下等待行刑的人犯,纖細的脖頸對著鐵錚錚的刀鋒,等待著。
施兆庵費力地抬眼看她,從她細碎抖著的下巴到她咬緊的唇,以及她臉上橫七豎八的血漬,遮掩了她眉清眼媚的五官,曾為他笑過哭過。可他能為她做些什么呢?也不過是博她一笑罷了。
他將下巴栽到土里,好像是對自己的無能為力認了命,又或者,是對凡俗與仕途低了頭。
韞倩懂了,唇角一扯,便笑落了滿眶的眼淚,好似能把她整顆心都淹沒,同時又有一把刀,將她的一段美夢殘忍地劃得稀巴爛,拼不出一點圓滿。
她從滿目淚光與血光里最后再看了施兆庵一眼,便撐著地站起來,要走,卻被盧正元一把拽住,“你不想聽聽他怎么說?施小友,趕緊說了,萬事太平,從此我就不追究了。”
施兆庵看看他笑得猙獰的臉,又望望韞倩的背影,在晨光里,單薄得仿佛能被一陣寒風吹散。他生怕驚散了她似的,只敢低聲,“是、是她一廂情愿,我是被她引誘,全無真心,往后與她也再無干系,絕不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