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說錯話,您當然敢來,也來了。”張帆肆意冷笑,一步步往書案前捱去,十分不怕死,“可您來,是為了天下百姓嗎?您摸著您自己的良心問問,難道不是為了掃清政敵,攘權奪利而來?有幾分是為了荊州的百姓,若有,怎么明知河堤有險,一早不下令修繕?”
頷首間,那些被淹的稻田屋舍如水浮尸飄蕩在奚甯眼前,他胸膛里有什么亂竄著,腦子里混混沌沌,說不出個所以然。或許是因他心里有愧,不大想為自己開脫,任由人批判,來紓解他險些迷失在權勢黨爭的憂悒。
“您在等,等著禍及百姓,等著尸橫遍野,等著沒人能遮住這場天大的禍端,您就可以逼人就范,逼得皇上不給潘閣老留后路,要除天下之患,皇上之患,總比要除您奚大人一人之患要容易得多。”
“噗”一聲,奚甯陡地嘔出口血來,濺了滿案。張帆乍驚,有些發怔,盯著那案上的血,又盯著滿面病色的奚甯,一時不知所以。
恰聞得“砰”一聲,奚緞云氣勢洶洶跨進門來。張帆不認得她,只曉得她是奚甯的內眷,正有些不知所措,見她陡地一個巴掌揚過來,打得十分響亮,打得他發蒙。
“你敢以下犯上不敬長官,我就替我們老爺教訓教訓你這個不知深淺的小小縣令,也為自幼教你讀書明理的先生打你是非不分!”
奚緞云單薄的身子氣喘不定,眼睛里漸漸凝聚淚花,扭頭望望奚甯,又惡狠狠地轉回來,“你憑什么這么說他?你張大人神機妙算,一早知道老天爺會連下大半月的雨?仕途之上,只有你張大人為國為民,別人都是為了一己私利,誰教得你如此狂妄自大?要不是老爺下令鑿堤泄洪,憑你優柔寡斷的性子,你手下的百姓只怕早死了幾千上萬,朝廷追責下來,你的人頭就是第一個掉!”
說著,她歪著臉譏誚,“你說他為什么不一早下令修堤,他才到這里,還有五十萬的工款下落不明,沒有銀子,拿什么修?總不能拿我們一家幾口的身子去加固河堤吧?我倒要問問你,你從修堤時就知道有問題,為什么不上報?你有膽量,什么都不怕,那就去告啊,一次不成你就接著上告,通政司不行就內閣,內閣不成就去順天府喊冤,你為什么不拼死一告?”
也把張帆問得無言,垂下手,佝僂著背,渾身不怕死的氣勢頃刻消弭。奚緞云漸漸淚眼婆娑,退后兩步打量他,“官場如此,世道多艱,你也知道投告無門,你怨朝綱不正,就把這股怨氣撒到我們老爺頭上,難道不是欺善怕惡?若我們老爺有你所說的半點惡,你此時此刻就不能安穩站在這里了。要不是為了你口中的百姓,他也不會病得這樣,我告訴你,你沒資格來問他的話,這天下,沒人有資格來問他。請你滾出去。”
張帆望望奚甯,心悔不及,垂頭喪氣地朝門前挪動步子,走出幾步,又扭頭撩了衣擺朝上案跪了一跪。
等人出去,奚緞云立時踅到案后,袖里慌慌地掏絹子,半晌掏不出來,急得淚雨滂沱,“甯兒,你怎么樣?哪里不好?”她蹲在椅下,捏著袖口去擦他滿嘴的血漬,“你哪里痛,對我說。”
奚甯卻病骨支離地笑一笑,摸索著握她的手,好像她的手是他的浮木,抓緊了,他就能涉過風浪,“難得見你對外人發脾氣,跟個兇巴巴的小貓似的。”
她噗嗤一笑,淚如洪流,“這時候,你還逗我,我去喊人請大夫。”
說著站起來,卻被奚甯拽住,“別急,先扶我到床上去。”
奚緞云轉個身背貼著他的胸膛,剛拽住他兩條胳膊,他便泄了力氣,將腦袋耷在她肩上,暈了過去。
他身上一沉,她的心險些嚇得蹦出來,反倒不哭不亂了,咬斷淚線,一步一步吃力地把他連背帶拽地往床拖過去,此刻,她一身弱不禁風的骨頭就在途經的一片晨光里,無比堅壯起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