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占這里絕大多數的市民來說,他們從新國王即將上任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在期待他所承諾的稅收改革——直到他們親眼目睹暴行在光天化日下發生。
人性就是如此。當一件事長久以來都是如此時,人們往往難以察覺它存在的不合理之處,任何改變都需要額外的推力才能進行。
但一旦有人說出“要改變”的時候,就像猛然打碎了一堵看不見的墻,讓人驟然發現那些長久存在的習慣與制度是這樣的不合理,他們一刻也不能再忍受下去。
而當希望已經在人們心中燃起的時候,讓它在下一刻驟然斷絕,無疑是最令人無法忍受的事。
“上帝選定的統治者?上帝選定的統治者是路易十六!上帝選定了他來告訴我們,我們是時候奪回自己的權力了!”
整個巴黎都仿佛即將被點燃的柴堆,這一切隨著一個人的到來達到了最高潮——
流亡海外多年的伏爾泰應女王的邀請,返回了巴黎。
那一天,無數人就像此前送別帶來奇跡的煉金術師一樣,舉著火把擁擠到碼頭前迎接這位大名鼎鼎的思想家,歡呼聲響徹整個城市,甚至連在另一端把守著城墻警戒入侵的人們都能聽見。
對于巴黎整整一代人來說,他們幾乎是讀著他的著作長大的。在這個國家最危險的時刻,他來到了巴黎,而不是凡爾賽——
這讓人們徹底知道,他與人民站在一起。
“陛下,我已經久仰您的大名了。”被護送進盧浮宮后,這位年已81歲的老者對安塔妮亞淡淡地微笑道。
“我的兩位老朋友都向我提起過您——一位是俄羅斯的女皇陛下,另一位現在還在為您提供建議。”
“斯密先生?”安塔妮亞問道。
亞當·斯密此前離開過巴黎三個月,說是去拜訪老朋友弗朗索瓦——也就是伏爾泰的本名。在被法國和普魯士的國王都不歡迎之后,這位思想家住在法國和瑞士邊境的凡爾納。
“是的。”
“陛下,我能理解您在幼年時受到了葉卡捷琳娜陛下的重要影響,”老人皺紋深深的眼睛里透出深邃而犀利的光芒,仿佛能看清世間的一切秘密,“但這不足以解釋您為何會做出如此激進的動作——請原諒我用‘激進’一詞來形容您的政令。就連大權獨攬的沙皇陛下也不曾這樣做。”
“還有一點。我其實不理解您為什么還要留在法國……無意冒犯,但如果您盡快離開這里,回到奧地利,我想您的父母有能力保證沒有法國人可以傷害到您,無論這里發生了什么。”
伏爾泰說到這里,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實話,我直覺,法國將要有前所未有的大事發生了。”
安塔妮亞沉默地看著這位須發皆白的老人。
其實上一世,老人回到巴黎的時候,她也接見過他。
但她那時對復雜的哲學思想毫無興趣,接見只不過是因為這是作為王后的義務。她不懂他的理論,正如她根本不知道,在接下來的幾年內,法國將會發生怎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如今,上帝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的軌跡。
劇變的烈火最初從巴黎燃起,上一世是如此,這一世也是。
若是幾年前的她被人告知她自己將會親手點燃大革命的烈火,她一定會覺得是天方夜譚。
可是如今……一切的不可能都成為了可能。
為什么?
她住過最奢華燦爛的宮殿,也住過陰冷潮濕的死囚室。
她坐過黃金打造的豪華馬車,也坐過被民眾扔滿石塊和泥團的刑車。
曾經的她走上斷頭臺之前,也曾問自己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