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個外邦人的掮客。”學生看向隔壁的牢房,“縱然你仍然能說出類人的話語,然而你的本質已經非人。你的死亡必然是徹底的,你不會在這個世界留下任何東西。”
“哦,是嗎”那個男人毫不畏懼,“我相信你們干得出來。畢竟你們也不會干別的事兒了。”
那日之后,這位前途遠大的學生就再也沒有下過地牢,想必是已經發現同將死之人進行愚頑的爭論“毫無意義”,并且他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碌。不過塞力斯主教并未因此感到寂寞,他本就是不善爭辯之人,最重要的是,他在那一天后就同那位來自新瑪希城的商人變成了朋友。這可遠比進行“毫無意義”的爭論慰藉心靈,只要體力允許,他們幾乎無話不談。等待裁之前的那些日子,他通過這名爽朗的商人知曉了許多有關于新瑪希城的事情,樁樁件件都令他大開眼界。有時候塞力斯主教覺得自己簡直像地下一只想要褪殼的新蟬,這位新朋友的話語助力他在泥土中打開了一條通道,他聞到了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的氣息,即使身處昏暗骯臟的地牢,他也似乎能看見那些激昂的語言背后那些非凡而光輝的影像。而假若仍是那個白袍主教,這些視聽根本不會“污染”他的耳目。
他很慚愧不能給這位朋友回饋什么有趣的經歷,他出身頗為高貴,成為主教的過程也堪稱一帆風順,即使人到中年突遭變故,使得他在一個以貧苦知名的教區耕耘二十年,才因為年資而不是無人可代的貢獻授予白袍,但他檢索自己的記憶,實在沒有多少能讓人感到新奇的東西,憂傷沉郁的倒是很多。雖然這位新朋友也十分樂于傾聽,但塞力斯主教不想在這最后的日子把兩人拖進消極之中,唉,苦難,苦難,苦難
所幸他的朋友從來都不要求他等價交換,因為光是向塞力斯說明新瑪希城是一座什么樣的城市就能讓這位獄友獲得足夠的愉悅相比那座在異族人統治下的南方城市,北方地區的這些貴族簡直像一群生活在泥坑里的豬。
他們一致認為這個比喻不太合適,雖然同樣外表不佳和懶惰,但家豬是一種奉獻極大的牲畜。
雖然貴族絕對不會承認他們已經變作困獸,以他們向來的狂妄自大,但凡能看到一點對外邦人勝利的希望,他們也不至于如此瘋狂。教會的瘋狂就是他們的瘋狂,因為兩者的利益從未如此一致過。就好比主教的那名學生,他的厭世最多只有一點兒是因為畏懼人與人之間的斗爭,所以他既看不到這場農民戰爭對貴族的打擊,又無視了外邦人的存在說世界從未改變,他的言行彌漫著一種來自群體的絕望氣氛教會確實正處于一個少有的輝煌時期,但人不能睜著眼睛做夢,現實是不可逃避,活生生的、血淋淋的,王國如今的狀況讓這輝煌如同余燼。
倘若不是外邦人他們如此咬牙切齒。
可是一切的災難都是外邦人的原因嗎在他們將以十萬計的人民驅逐到那座城中后
送來地牢的食物一日比一日少了,塞力斯主教卻仍能堅持下去,是因為他那無法見面的獄友透過老鼠洞同他分享了偷渡進來的糖塊,雖然方式頗有些不可言說,不過這位爽朗的朋友大力保證這些糖果沒有受到“男人味兒”的污染。塞力斯主教倒是不會在地牢里計較這些,只是他通過送餐的次數和從透氣孔折入的微光判斷得出,他們的已經時日無多。
主教對死亡的態度頗為坦然,雖然他在過去數次之質疑過天國是否真的存在,天之父的意志是否真的存在,即使沒有大絕罰恐怕也去不了那永恒樂土,但若能不必再看到這人間的苦楚,永無的寂靜也并不多么可怕。不過在赴死之前,他有一個小小的愿望他最后想看一看這位新朋友的臉無論他有一副怎么樣的長相,他一定有一雙熱情而真摯的眼睛。也許他們還能在刑臺上說說話
終于有一天食物不再送來。
兩人都認為教會和貴族不太可能通過餓死這般溫和的方式干掉他們,他們也并沒有等得太久,差不多是第二天,獄卒就來將兩人拖出了地牢。在到達地面前,主教一直緊緊地閉著眼睛,因為在黑暗中生活得太久,突然的日光一定會使他目盲,他毫不抵抗,像條破口袋似的被一路拖曳前行,直到襤褸衣衫下的皮膚感覺到了風,悶熱的空氣也換了一種味道,熾熱的光照在他的眼皮上,將他的眼珠刺激得酸痛無比,那光先是接近而后遠離,不是太陽,而是火把。
這不是室外
主教艱難地睜開眼睛,透過本能的淚水觀察四周,他略過了頭上那些輕蔑、厭惡或者麻木的面孔,在他們身體的縫隙中急迫地尋找那位朋友的身影,世界在搖晃,光那么刺眼但他最終找到那個被往另一邊拖去的身影,那個人也用力回過頭來,主教看到了他的臉,只有一個短暫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