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模糊的淚水,主教看到了。那是一個比他想象的要年輕的人,粗眉毛,眼睛非常亮。
他非常努力地看向主教。
他咧開了嘴。他在笑。
回到地面讓他感到開心嗎
主教被人從地上拽起來,他的腳虛弱無力,他的看守推搡著他前行了一段,然后又不耐煩地把他架了起來,主教的腳背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但至少他們沒有鞭打他。他被帶出了黑洞洞的囚牢,外面不是白天,也不算深夜,黑夜正在升起,太陽已經沉入大地,半個天空燒著火焰一般的晚霞,如血的天光映亮了人的森林。
數以千計的人聚集在刑場上。
獄卒將他交給灰衣的裁決者,裁決者接過了他,有力的手像鐵爪一樣扣進他的肩膀,用力量和疼痛促使老主教直起身體,在人聲的浪潮中將他一步步帶到刑臺上。人們在歡呼,在唾罵,主教亂發披散,汗水沿著他的額頭滑下來,他看著眼前和腳下的景象,他看到裁決席上的貴族們,盛裝以待的昔日同僚,和同其他高級教士站在一起的他的學生,他也看到看刑臺下方那無數的狂熱的仇恨的面孔。這幅好像某種大型宗教畫的場景映在他的眼中,并沒有在他的心靈激起什么漣漪,殺死一位主教哪怕他已經被大絕罰值得這樣的排場,然而當他看到刑臺一側擺放的巨大鐵鍋木柴噼啪作響,渾濁的水底冒出了細小的氣泡他有了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折磨人的方式。
他看過農民殺人,絕大多數時候,他們為了殺人而殺人,所有手段只為讓他們的敵人消失,失去再給他們造成傷害的能力;而貴族和教會的殺人,更多的時候并非目的而是一種手段,他們有漫長歲月積累下來的各種手段,通過延長人的痛苦制造可怕的尸體來最大范圍地傳播恐懼
塞力斯主教已經決意拋棄這身皮囊,他的年齡和身體狀況決定了痛苦的過程不會太長,然而他只是被帶上刑臺的第一個。在他背后,一個又一個人被拉上臺來,他們之中有青年,有老人,也有女人,許多人看起來怕得要命,臉色蒼白,兩股戰戰,一臉仍然不明白他們犯下何等罪孽的恐慌,有人胡言亂語地懺悔起來,向著人群和天空懇求,但沒有人會聽他發出了什么聲音,因為祭品重要的是他們本身的血肉,而不是他們對這個世界和他人的態度
可這些都是多么可憐的羔羊
地牢里豁達的告別帶來的超脫感離去,塞力斯主教的心臟又涌出了痛苦,他看著這些被強迫跪成一排的人,大多數人就像他那些農民的學生和朋友一樣,一生從未接近過真正的罪孽,因為他們的身份決定了他們能選擇一種同他人合作的生存方式他們必須同他們的家人,同他們的鄰居和村人互相支持才能活下去,這種生存方式決定了他們道德和思想的形狀,他們很少能通過剝奪他人來得到身心的滿足。也許他們之中有真正的罪人可是哪一個也沒有那些腆著肚子坐在華麗的椅子里,在仆人制造的涼風中啜飲飲料的貴人罪孽深重
塞力斯主教閉了閉眼睛,再度睜開時,他看到人群背后行刑廣場的柵欄又打開了,一名少年被押了進來,他瘦弱而且有一張倔強的臉,可是天哪,他看起來才十二三歲少年被打了很重的一個耳光,因為他不斷掙扎著往后看,同時大喊大叫,但他的呼喊被淹沒在廣場人群的喧囂之中,就像人群晃動的身影擋住了那名同他有關系的第十三名罪人的形象。
十三這是一個有強烈象征意味的數字。獄卒將那第十三人交到裁決者手上,那兩名裁決者在柵欄門邊停了一下,他們在那里干了點什么,那被倒拖著帶走的少年突然發出一聲大叫,那凄厲至極的聲音刺破了空氣,人們只要一聽就知道他已經被刺破了心,連跪在臺上的罪人都短暫地停下悲泣,看向刑場的入口通道,在入口處,一名裁決者側過身體,他正在將一把匕首從一個人的嘴里攪動著拔了出來,鮮血和碎肉涌出破裂的嘴唇,淌滿了那第十三人的下巴。
塞力斯主教在臺上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