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頭林如海見她一個勁兒低頭不語,只當是嚇到了,伸手攬了黛玉護在心懷,嘆道“果然是我不擅這個。這樣的事情原該有做母親的來說。只是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也是我最大的心事。老父無能,也沒得一輩子看護住你總要把我的玉兒托付到個真正的好人家,便不提防先行了一步,也可走得安心。”
林黛玉原將臉埋在他懷里,聽到末一句,慌得抬起頭來,急道“爹爹怎么又說這個話明明身子已經好起來,再沒有妨礙的且關爺爺早說了,只要盯著吃藥、歇息,必定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林如海笑道“好,好,好,都依乖女金口。只是爹爹留神看了小半年,你回表哥人才、品行都好,讀書聰明,學問見識在同齡人里都是少有能比的;雖說年紀大了幾歲,不像你大伯父家的象哥兒跟你年紀相仿,但只老成穩重、寬宏豁達這一條,就更加可取了。且你叔叔嬸嬸那邊也投緣,他兩個都是最通情達理、溫柔慈愛的,玉兒到他家去,想來再沒得尋常人家的委屈苦頭。這才執意跟你叔叔嬸嬸要定這門親。但倘若你真心不喜歡,跟爹爹直說。無論怎么著,也必定再給我乖女找更好的來。”
這林如海一邊說,林黛玉越發羞得緊了,只埋著臉,蚊聲說“爹爹用心良苦,女兒感佩無地,又怎么舍得爹爹再辛勞而且爹爹千思萬慮,百無一漏所思所決,一定是最好的,女兒再無二話。”
林如海聽她這般說,頓時心下大定,扶了黛玉在自己身邊海棠凳上坐下,又與她慢慢攏一攏鬢角,口里笑道“當真無其他話說我是知道你跟你嬸嬸好的。卻不知你回表哥這一向又待你如何玉兒別急,等我說完你兩個都在眼皮子底下,彼此守禮誰不知道只是這件事情,到底要你們自己好。你回表哥原也不是什么拘泥的人,若是只管平常兄弟姊妹相待,一點不同也無,反而要叫我擔憂,不是玉兒良配。”
林黛玉這才一口氣松出雖說父親跟前再無拘束顧忌,林、章兩家又是至親至密骨血相連,然而到底男女有別;自己隨性些或不要緊,但倘若一時言語偏差,教父親會錯了意,心眼間種下“失當無禮”的印象,豈不是平白陷害了表兄且章回素來端方溫雅,漫說魯莽沖撞,一點兒尷尬為難都不曾教自己經受;至于一向的細致體貼,更是自己自京城往揚州來之前未知未見想到這里,不禁就微微地出神,偏偏目光隨意流連,目之所及譬如九蘭香的香爐、書架上的新書、桌案上堆的卷軸、廊下淺圓扁缸里養神的受傷山龜,樁樁件件處處留痕,卻又溫溫融融如春雨潛化、潤物無聲,直到父親一語問破,才教人猛然覺察出個中那一絲絲情意來。
她這里出神,旁邊林如海卻只盯著她,見她神情形容,初一時雪白的面色又一點點暈紅泛上來,哪里還猜不到女兒家心思一面放心,一面肚里又忍不住嘆氣,想到前頭關夢柯說女兒再好也留不過三兩年去,果然便是留不過,倒教自己不由得悵然了。只是這些想頭來得快,去得更快。也就是稍頓了一頓的工夫,林如海便整頓了心思,臉上重新帶出笑意來,一頭笑吟吟從袖里摸出籠了半日的那雙谷紋壁來,遞給黛玉。黛玉哪里猜不到是章家定禮,紅著臉、扭著手,只管避讓。林如海笑道“你若不接,倒叫白饒了我的青竹佩。”黛玉這才含羞接下,揚聲喊青禾、紫鵑取鏡奩匣子仔細裝好,又親手上了鎖,再看著她兩個安放妥當。
這時候,外頭便有伍嬤嬤帶著四個管事媳婦來給黛玉賀喜。禮尚未畢,又是陳姨娘到了,錢姨娘因山上末一夜受了些寒,怕過了病氣不敢來,托陳姨娘一并代為道賀。黛玉既羞也喜,林如海更是高興,索性叫伍嬤嬤在黛玉屋里幫著招呼照料,陳姨娘預備賞人的荷包、金銀錁子、銅鈿尺頭之類,只說“雖在親戚家里,不必大弄,但正值慶賀之事,該有的一分兒都不得少了。”于是翕湛園里一發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