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善輕嗤了一聲,“真正功成身退之賢者,何至于如我這般狼狽?到如今,還要靠兒子來作保。”
“幾位大貝勒里,皇上獨待你不薄,王爺又何出此言呢?”
“皇上不過是顧念舊情,看在穎親王和成親王的份上,給了我幾分薄面罷了……”
代善仰頭一躺,雙手交叉撐在后腦勺上,悵然道:“一生浮名又為何?我是真的老了,真的斗不動了……”
海蘭珠以為他是因為薩哈廉去世而感觸,遂體恤道:“生死無常,自有天命,還請王爺看開些吧。”
代善沉寂了許久,才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娘娘當真覺得,穎親王的去世是偶然嗎?”
海蘭珠尚不得其意,就聽他悠悠道:“這個世上可沒有偶然……皇上親封的七位親王里,我和穎親王、成親王就占了三位。這肅親王是太子爺,鄭親王是皇上的心腹親信,總有勢單力薄的人……”
代善的話中,分明意有所指,海蘭珠皺眉道:“王爺想說什么?”
“娘娘可還記得我當年說過的話?世上事,絕非只有黑白對錯,壞人也可能是好人,好人也可能是壞人。而今,阿巴亥的孩子們長大了……”
代善用十分耐人尋味的目光看著她,“咱們拭目以待吧,總有一日,睿親王和豫親王……會回過頭來討債的。”
海蘭珠微微詫異,睿親王和豫親王……
多爾袞和多鐸,他們一個二十四歲,另一個才二十二歲……雖說坊間議論,他們二人是一個風流一個荒唐,但年紀輕輕,卻能按功封在親王之列,實力不容小覷。
薩哈廉的死……當真與他們二人有關嗎?
在察哈爾繳獲玉璽那次,薩哈廉和岳托的確與多爾袞同在出征之列,那時皇太極便與她提過,岳托中途犯了舊疾,薩哈廉也有病在身,他放心不下,才親自去迎大軍還師。
對于奪-權的明刀暗箭,海蘭珠早已習以為常了,這下聽到代善的暗示,她卻不覺得意外。
她幽幽嘆了一聲,“因緣果報,循環不失。只是這一報,尚不知是善還是惡……”
畢竟是弒母之仇,對少年來說,何其沉重……又豈是輕易能擱下的。
一報還一報,十年前阿巴亥被迫殉葬的那個夜晚,她就知道,這又是一輪因果報應的開始……
她對歷史的結局熟稔于心,也知道,多爾袞的城府和野心……絕不止做個掌管吏部的睿親王而已。
“人生在世,荒誕如戲……現在想想,其實早在遼陽時,我便輸得一敗涂地了。”
代善長吁一聲,格外悲愴,“你看到的‘功成身退’,不過是因為時乖運舛,別無選擇罷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海蘭珠望著山下一派祥和的漁獵之景,感慨道:“當年,若不是王爺助長了阿巴亥奪-權的氣焰,她如何能招權納賂,一步步將自己推向權利的深淵,萬劫不復……”
“你說得不假,是我錯給了她希望……”
代善的語氣間,帶著一絲隱忍的懺悔,“我一把老骨頭了,自己作的孽,便應自己還……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不代受,善自獲福,惡自受殃。我的這兩個兒子,別的不像我,倒偏偏都很癡情。娘娘也知道,在這貝闕珠宮的圍局里,唯有絕情的人,方能走得長遠。”
也許是習慣了見代善在人前光鮮傲氣的模樣,如今這番嗒焉自喪的吁嘆,令她莫名地生出一股惻隱。
他們雖做不成朋友,但至少在這一刻,是惺惺相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