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說得毫無顧忌,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地位與他所攻擊的韓琦、呂公著等人有多大的差距。
按道理說,韓岡一個微不足道的從九品選人,在朝中,不過是升載斗量之輩。煌煌神京,天下中心,這里并不是適合他的舞臺,完全不夠資格上去參與演出。上面的主角,是王安石、是司馬光、是文彥博、是呂公著,也有身居千里之外,也能動搖京城舞臺的,有富弼,有韓琦。即便是配角,也是呂惠卿、曾布、章惇、張戩、程顥之輩。如果一個最底層的官員自不量力的跳上去,被踢下來,跌個粉身碎骨,是最有可能的結局。
但是……韓岡就是不愿意在旁邊看著熱鬧。他以一介布衣撬動秦州官場變局,如今已經能在王安石面前說上話,如何不能讓朝堂為之動搖。那座光鮮亮麗的舞臺,他暫時還不能站上去,但在幕后推波助瀾,也不失一樁快事。所以他方才出謀劃策,所以他現在興風作浪。而且既然已經決定站在變法派這一邊,韓岡自然不會再想看到王安石猶豫不決,最后走向記憶中的變法失敗的命運!
可是王安石他們如今做得最多的就是辯解,因為王安石不愿意用上與自己的反對者同樣的手段——他深知如此去做的后患。
一旦他們這么做了,牛李黨爭可是最好的前車之鑒。一旦變法派不再局限于就事論事,開始攻擊反變法派的人品、策略、用心,那樣……就是黨爭的開始。不再是因政策才劃分出來的派別的爭斗,而是黨同伐異,不論對錯,只論黨籍。王安石暫時還不敢這么做。
但在韓岡看來,韓、文、司馬等人可沒這樣的覺悟。他們不斷攻擊變法派的人品,攻擊變法派的政策,攻擊變法派的用心,好吧……只要跟新法掛上鉤,沒有一件事他們不攻擊的。
黨同伐異,不論是非,這不是黨爭是什么
既然反變法派已經跟瘋狗一樣瘋狂亂咬,寧可自己一身膻,也要把新法拉下馬,那就該反咬回去。誰的身上都不干凈,韓琦、文彥博都不是清白純潔得跟剛出身的嬰兒那樣屁股干干凈凈的人物,韓琦在相州沒少奪人田產,文彥博在仁宗朝勾結內宮的事也還沒洗干凈呢,在老家也是一樣一身是冤債。
黨爭并非好事——這是對天子來說的。因為一旦黨爭開始,就必須分出個勝負,就像唐時的牛李黨爭,又或是慶歷年間的呂范之爭,非得將對手一網打盡不可。即便是天子,也無法置身事外,更不能像過去的一年里那樣和著稀泥,玩什么祖傳的‘異論相攪’,必須旗幟鮮明的選擇一邊。最后的結果,就是得到天子支持的一黨,把所有的敵對黨人,趕出京城,趕出朝堂——自然,在現階段,只會是新黨。
這些道理,王安石他們豈會不明白,在座的幾位都是對歷史比韓岡精通百倍的俊杰才士,何事不能看得通通透透。只是他們在朝中站得太久,牽連太多,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而已。
王安石他們即便是家中竄進一只老鼠,也會因為顧忌著周圍全是易碎的瓷器,而任其啃著米缸里的存糧,但韓岡卻不介意拿起官窯的雨過天青去砸蟑螂。
因為他是初來乍到,因為他關系全在秦州,因為他根本不在乎京城掀起多大的風浪——除了在座的五個人外,沒人會相信是一個從九品拉開了黨爭大戲的戲幕,即便是日后傳揚開來,韓岡只需一聲冷笑,就能為自己洗個白白凈凈。
‘我只怕事情鬧不大!’韓岡沒說出口,但王安石他們都聽明白了。
王安石輕輕搖頭,曾布低頭沉思,章惇面露微笑,王旁目瞪口呆,而呂惠卿則在心中暗罵著王韶不會帶眼看人,
‘他哪里是張乖崖……
……分明是賈文和!’
注1:翻看熙寧二年到熙寧五年這一段時期的史料,就能發現新黨實在太好人了。史書上滿篇都是舊黨的攻擊和彈劾,把附和變法的大臣說成是豬狗不如,主持變法的說成是奸佞小人,連王安石這樣道德和人品都挑不出錯來的人物,也有十條大罪和辯奸論等著他。而新黨一派卻少有如此激烈的彈劾,連攻擊對手人品的情況都很少見,直到熙寧五年后,變法有了成果,才徹底的把舊黨勢力從東京城清除出去。</p>